组曲一 生生不息(第3/6页)

唯一有些煞风景的是,塔楼左边山头过去是殡仪馆,这会儿正在冒青烟,又一个生命灰飞烟灭了。而塔楼右边的山丘上,则是整齐排列蔚为壮观的墓地,也盖上了厚厚的积雪,生生死死,就在这天地间无声地演绎,无法让人不动容。

舒曼朝墓地的方向站着,因为林然就葬在那里。虽然距离遥远,看不清他的墓碑,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她。

"想象过飞翔的感觉吗?"

杜长风站在她的身后,从后面拥住了她。

"飞翔的后果,就是坠落,不是吗?"

"是,是坠落,但那种自由飞翔的感觉还是让人向往,"杜长风感觉她在风中发抖,拉开大衣,将她整个地裹在他的怀里,而他的声音,也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记不起有多少个白天黑夜,我站在这塔楼上眺望远方,眼睁睁地看着鸟儿们飞翔,却无能为力……很多时候,我想在这站到地老天荒,因为我害怕下去,一下去就要与那些疯子为伴。虽然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唯一的不同的是,他们不记得从前,也不去想未来,但我记得,一闭上眼睛,血淋淋的从前,就浮了上来……""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舒曼终于问到这个问题。

叶冠语早上出门的时候,但见街上白雪皑皑,心里莫名变得惆怅,又是一个冬天,十三年了吧。

上午一直在开会,讨论将公司总部迁往离城的诸多事宜。按理他应该很兴奋,新的总部大厦就坐落在林氏振亚大厦的马路对面,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然而他神思有些恍惚,一直不在状态,脸也绷得紧紧的,让属下们忐忑不已,说话非常小心。

散会后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抽烟。

桌上有个小相框,照片上的小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干干净净,坐在一片野菊花地里笑得非常灿烂。

十三年了,她就是他的一个梦。没有人知道,在那样黑暗的日子里,这个梦于他而言是何其的弥足珍贵。那时候他带着母亲借住在公馆,边给母亲治病边谋算着继续打官司,为此他还专门钻研法律,买回厚厚的法律文典,一有时间就研究。可是,有时候他也在想,即便能复仇又如何呢?家破人亡,他还拥有什么?二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再也没有了希望,彻底地坠入深渊,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

他以为他这一生终将在黑暗中度过。除了母亲,他以为这世上再无他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她,一切就在刹那间改变……

离城的旧宅要卖掉,他原本是去清理东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突然决定去紫藤路的林宅看看,当时冠青已经去世四年了,林老头子也已经回国定居,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他还敢回来?紫藤路位于离城的南端,跟另一条路桃李街呈"7"字形连接在一起,虽然在离城生活多年,他却很少去这两条街,因为这街上住着的都是非富即贵,都是有身份的人,林家就是其中之一。舒隶家则住在桃李街,两家人都是那附近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林家的大宅院掩隐在紫藤路的绿树丛中,叶冠语当时徘徊在门口,透过镂花的铁门,他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十五六岁的样子,抽抽搭搭地在掉眼泪。那少女穿了件鹅黄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站得笔直,低着头的神态真是好看极了,长发分两边扎着垂在胸前,树上的落叶随风轻舞,掉落在她身上。她的脚下也是厚厚的一层落叶,夕阳斜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迷人的金色,风吹动着她的裙摆,露出她藕段似的小腿,那画面美得让人窒息。叶冠语就是那一刻才体会到,什么是窒息。

不久,屋内走出一个年轻人,正是林然!四年不见,他又瘦了许多,更显得他长身玉立,儒雅斯文的气质让他是那么的超凡脱俗。听说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演出,名气是越来越大了,报纸上经常见到他的访问。叶冠语每看到他的报道,总是快速地翻过报纸,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回避。相反,他关注着林家每一个人的动态,当然也关注着林然,但对林然的关注似跟其他人有所不同,哪里不同,他并不愿多想。就比如看到林然从屋内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竟然激动得浑身战栗,心中的网千结万结,纠缠不清,竟不敢直视他。四年前那个深秋的夜,他在桂花树下的哭声,突然灌入他的耳畔。

前尘往事呼啸而过,一个转身,从此天涯。

叶冠语屏住呼吸,唯恐林然发现他的存在。他看到林然坐到树下的秋千上,慵懒地跷起腿,问那少女:"想明白了没,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弹好吗?"

少女怯怯地看了林然一眼,点点头。

"那你说说看,怎么没弹好?"林然声色俱厉,眼神却很温柔,飘飘忽忽地落在她的脸上,似在探究,也似在欣赏。

少女回答:"我,我开小差了。"

"开小差?开什么小差?说!"

"我想去看《滚滚红尘》,林青霞演的,我跟同学约好了去看……"

林然闻言想笑,又克制自己不笑,道:"哪个同学约你啊,男的还是女的?"

"有男的,也有女的。"

"好啊,年纪小小,就知道跟男生约会了!"林然手中挥动着一把钢尺,作势要敲她,"想看电影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不能带你去看吗?"

少女偷瞟了他一眼,一声都不敢吭。

林然轻咳声,继续装模作样,可是又忍不住捏捏她的手,拉拉她的胳膊,一本正经地问:"那电影……好看吗?"

"好看,好看,我同学看了都说很好看!"少女这回没当哑巴,连连点头,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吐舌头,低着头偷笑。"你还笑,臭丫头!"林然掐她的胳膊,顺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的秋千上坐下,搂着她的肩膀说,"要看电影,只有一个办法,把刚才那首曲子弹到我满意为止,否则,你给我站到天黑,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少女笑逐颜开,那脸,那眉目,那有着优美弧线的下颌,让铁门外的叶冠语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差不多是逃回了桐城,彻夜未眠。命运太诡异!在命运的棋盘上,邂逅抑或是重逢都是命运事先设定好了的,叶冠语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就见过那个女孩,他隐约知道,他的人生注定会因为那个女孩而改变。一连好多天,他都像喝了迷魂汤似的,整个人晕晕乎乎。从此以后,他经常出没在林家附近,并且很快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叫舒曼,正是舒家的女儿,舒隶提到过的二妹!

世事翻云覆雨,竟是这般无稽。叶冠语像着了魔似的,深深地陷了进去。他摸清了她每天到林家学琴的时间,要搭的公交车,要经过的马路,远远地守候着……那真是个很调皮的女孩,走路从来没规规矩矩地走过,喜欢在路边买糖炒栗子,喜欢爬过邻居的栅栏去偷菊花,喜欢站在蛋糕店的橱窗前流口水,喜欢拦住放学的小孩子,跟他们踢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