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车子停在云涛的停车场,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车,走进云涛的时候,他依然心神不属。张经理迎了过来:平日,云涛的许多业务,都是张经理在管。他望着张经理,后者笑得很高兴,一定是生意很好!

“贺先生,”张经理笑着说,“您应该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画我们可以大量批购,今天一早,就卖出了两张!最近,只有她的画有销路!”

“是吗?”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们还有几幅她的画?”

“只剩三幅。”

“好的,我来办这件事。”

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珮柔的警告已经无影无踪,那份曾有过的、一刹那的不安和警觉心也都飞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联系,那一个画廊的主人能不认识画家?

铃响了很久,然后是雨秋睡梦朦胧的声音:“哪一位?”

“雨秋,”他急促的说,“我请你吃午饭!”

对方沉默着。他忽然紧张起来,不不,请不要拒绝,请不要拒绝!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滚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这一瞬间,渴望见到她的念头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标。不要拒绝!不要拒绝!他握紧了听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

“听着,雨秋,”他迫切的说,“你又卖掉了两张画。”

“我猜到了。”雨秋安静的声音。“每卖掉一次画,你就请我吃一顿饭,是不是?”

哦!他心里一阵紧缩。是的,这是件滑稽的事情,这是个滑稽的藉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着那听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讷,今天,今天是怎么了?

“这样吧,”雨秋开了口,“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我中午也很少吃东西,我的外甥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她顿了顿。“你从没有来过我家,愿不愿意来坐坐?带一点云涛著名的点心来,我们泡两杯好茶,随便谈谈,不是比在饭馆里又吵又闹的好得多?说坦白话,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饭吧?”

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灵,你是个古怪的小妖魔,你对人性看得太透彻,没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不争气的带着点儿颤抖:“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厅里了。

雨秋穿着一件印尼布的长袍,胸前下摆都是橘色的、怪异的图案,那长袍又宽又大,还有大大的袖子。她举手投足间,那长袍飘飘荡荡,加上她那长发飘垂,悠然自得的神态,她看来又雅致,又飘逸,又随便……而且,浑身上下,都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浪漫的气息。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大纸盒,打开看了看:“你大概把云涛整个搬来了。”她笑着说。“坐吧,我家很小,不过很温暖。”

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幅雨秋的自画像,绿色调子,忧郁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题着: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凝视着那幅画,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怎么了?”她问:“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转头来望着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吗?”他问。

“并不,”她说,“我常常不在家,满街乱跑,背着画架出去写生,完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凝视他:“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并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而是因为……”她沉吟了。

“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两句话,不是为她,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常念的两句话。是属于“自己”的感触。

她震动了一下,盯着他。

“那么,你也有这种感觉了?”她说:“我想,这是与生俱来的。上帝造人,造得并不公平,有许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寂寞。他们,活得比我们快乐得多。”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

“当你寂寞时,你怎么办?”他问。

“画画。”她说:“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品尝寂寞。许多时候,寂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起来。“发神经!”她说:“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么严肃的题目?让我告诉你吧’生命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挑战,寂寞、悲哀、痛苦、空虚……这些感觉是常常会像细菌一样来侵蚀你的,惟一的办法,是和它作战!如果你胜不了它,你就会被它吃掉!那么,”她摊摊手,大袖子在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你去悲观吧,消极吧!自杀吧!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同情你!”

“这就是你的画。”他说。

“什么?”她没听懂。

“你这种思想,就是你的画。”他点点头说:“第一次看你的画,我就被震动过,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被震动。看多了你的画,再接触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里找明朗,在绝望里找生机。你的每幅画,都是对生命的挑战。你不甘于被那些细菌所侵蚀,但是,你也知道这些细菌并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着一切,朽木中仍然嵌着鲜艳的花朵。你的画,与其说是在画画,不如说是在画思想。”

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她的面颊红润,眼睛里闪着光彩,那对眼睛,像黑暗中的两盏小灯。他瞪视着她,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

“你说得太多了。”她低语:“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不懂得画。”

“我是不懂得画。”他迎视着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吗?”她问。

“不完全的,但是,已经够多。”

“逃避还来得及,”她的声音像耳语,却依然清晰稳定,“我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他一震,珮柔说过的话。

“我生平没有逃避过什么。”他坚定的说。

她死死的盯着他。“你是第一种人,我说过的那种,你应该有平静的生活,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婚姻。你应该是湖水,平静无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静无波的湖水,”他哑声说,“你为什么要交给我一张《浪花》呢?”

她摇头。“明天我可以再交给你一张《湖水》。”她说。

他也摇头。“老实说,我从来不是湖水,只是暂时无风的海面,巨浪是隐在海底深处的,你来了,风也来了,浪也来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张《浪花》,你也变不出《湖水》,你生命里没有湖水,我生命里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