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3页)

“哦,哦,是的,是的。”婉琳慌忙说,有点失措的把杯子放了下来,显然那杯子烫了她的手,她把手指送到嘴边去吁着气,发现俊之在瞪她,她就又立即把手放下去,垂下眼睑,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卑躬屈膝的小妇人。

“婉琳!”俊之冷冷的说:“谁教你来这一套的?”

婉琳吃了一惊,拾起眼睛来,她慌慌张张的看着俊之,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我……”

“没有用的,婉琳。”俊之深深的望着她,默默的摇着头:“没有用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帮我端豆浆拿衣服就可以解决了,我并没有要你做这些,我要一个心灵的伴侣,不是要一个服侍我的女奴隶!你也没有必要贬低你自己,来做这种工作。你这样做,只是让我觉得可笑而已。”

婉琳低下了头,她自言自语的说:“我……早……早知道没有用的。”她坐回椅子上,一语不发。俊之也不理她,他径自去浴室梳洗,换了衣服。然后,他发现婉琳依然坐在椅子里,头垂得低低的,肩膀轻轻耸动着,他仔细一看,原来她在那儿忍着声音啜泣,那件特意换上的丝棉旗袍上,已湿了好大的一片。他忽然心中恻然,这女人,她再无知,她再愚昧,却跟了他二十几年啊!走过去,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别哭了!”他粗声说,却不自已的带着抹歉意。“哭也不能解决问题的!我们的事,好歹都要解决,反正不急,你可以冷静的思考几天!或者你会想清楚!我……”他顿了顿,终于说:“很抱歉,也很遗憾。”

她仍然低垂着头,泪珠一滴滴落在旗袍上。

“当……当初,”她抽噎着说,“你不娶我就好了!”

他一愣,是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低叹了一声,人生,谁能预卜未来呢?假若每个人都能预卜未来,还会有错误发生吗?他转过身子,要走出房去,婉琳又怯怯的叫住了他:“俊——俊之,你……你的早餐!”

“我不想吃了!你叫张妈收掉吧!”

“俊之,”婉琳再说,“子健在你书房里,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俊之回过头来,狐疑的望着婉琳:“你对孩子们说了些什么?”他问。

“我?”婉琳睁大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样子,那脸上的表情倒是诚实的:“我能对他们说什么?现在,只有他们对我说话的份儿,哪有我对他们说话的份儿?”

这倒是真的,那么,子健找他,准是为了晓妍。晓妍,他叹口气,那孩子也够可怜了。这个社会,能够纵容男人嫖妓宿娼,却不能原谅一个女孩一次失足!他下了楼,走进书房里,关上了房门。

子健正靠在书桌上,呆呆的站着,他的眼光,直直的望着墙上那幅《浪花》。听到父亲进来,他转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愣愣的说:“我在想,秦阿姨这幅《浪花》,主要是想表现些什么?”

“对我而言,”俊之坦率的说,“它代表爱情。”

“爱情?”子健不解的凝视着那幅画。

“在没有遇到雨秋以前,”俊之说,我就像海滩上那段朽木,已经枯了,腐烂了,再也没有生机了。然后,她来了,她像那朵玫瑰,以她的青春、生命、和夺人的艳丽,来点缀这枯木,于是,枯木沾了玫瑰的光彩,重新显出它朴拙自然的美丽,子健惊愕的望着父亲,他从没有听过俊之这样讲话,如此坦率,如此真诚。尤其,他把他当成了平辈,当成了知音。子健忽然觉得汗颜起来,他想逃开,他想躲掉。珮柔给他的任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他来不及躲开了,俊之在桌前坐了下来,问:“你有事找我?”

他站在父亲对面,中间隔着一张书桌,他咬紧牙关,脸涨红了。

“为了晓妍?”俊之温和的问。

子健摇摇头,终于说了出来:“为了你,爸爸。为了你和妈妈。”

俊之脸色立刻萧索了下来,他眼睛里充满了戒备与怀疑,靠进椅子里,他燃上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深深的望着儿子。

“原来,你是妈妈的说客!”他说,声音僵硬了。

子健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他无意识的玩弄着那把刀子,透过了烟雾,他注视着父亲那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庞。

“爸爸,我不是妈妈的说客!”子健说:“我了解爱情,我认识爱情,我自己正卷在爱情的巨浪里,我完全明白你和秦阿姨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我不想帮妈妈说话,因为妈妈无法和秦阿姨相比,我昨晚就和珮柔说过,如果我是你,我一样会移情别恋,一样会爱上秦阿姨。”

俊之稍稍有些动容了,他沉默着,等待儿子的下文。

“爸爸,这些年来,不是你对妈妈不耐烦,连我们做儿女的,和妈妈都难以相容。妈妈的生活,在二十几年以来,就只有厨房、卧房、客厅。而我们,见到的,是一片广漠无边的天地。接触的,是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观念,新的人生。妈妈呢?接触的只有那些三姑六婆的朋友们,谈的是东家长西家短,衣料、麻将,和柴米油盐。我们和妈妈之间当然会有距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俊之再抽了一口烟,子健停了停,他看不出父亲的反应,在烟雾的笼罩下,父亲的脸显得好模糊。

“我已经大学四年级了,”子健继续说,“很快就要毕业,然后是受军训,然后我会离家而独立。珮柔,早晚是江苇的太太,她更不会留在这家庭里。爸爸,你和妈妈离婚之后,要让她到哪里去?这些年来,她已习惯当‘贺太太’,她整个的世界,就是这个家庭,你砸碎这个家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奔前程,只有妈妈,是彻彻底底的面临毁灭!爸,我不是帮妈妈说话,我只请你多想一想,即使妈妈不是你的太太,而是你朋友的太太,你忍心让她毁灭吗?忍心看到她的世界粉碎吗?爸爸,多想一想,我只求你多想一想。”

俊之熄灭了那支烟,他紧紧的盯着儿子。

“说完了吗?”他问。

“爸!”子健摇摇头。“我抱歉,我非说这些话不可!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

“子健,”俊之叫,他的声音很冷静,但很苍凉,“你有没有也为爸爸想一想?离婚,可能你妈妈会毁灭,也可能不毁灭,我们谁都不知道。不离婚,我可以告诉你,你爸爸一定会毁灭!子健,你大了,你一向是个有思想有深度的孩子,请你告诉我,为了保护你妈妈,是不是你宁可毁灭你爸爸!”

子健打了个冷战。

“爸爸!”他蹙着眉叫:“会有那么严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