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4/5页)

然则我为什么会坐在此地哭?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是绝望、受伤、滴血,临终时的哀哭,这是我吗?

这是真正的我吗?

我也哭了。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只是平日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经过去,一笔勾销,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卫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

睁开眼,我感觉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说压在我胸前,我压着了。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说。

我没有去接电话,到浴间洒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呆呆地坐沙发上。

梦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阳路断。

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电话铃又响了。

我拿起话筒。

“姐?”

“子群!”

“你在干吗?淋浴?我已经打过一次来。”

“你们俩蜜月可愉快。”我问。

“还好。”她笑说,“他对我呵护备至。”

“恭喜恭喜。”

“姐,听妈妈说你干得有声有色,喂,又抖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发过抖,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

“姐,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我做了红酒烩鸡,你上来吃好不好?”

“红酒烩鸡?受不了,几时学的烹任术?”

“在酒店做那么久,看也看会。”

“也好,我洗把脸就上来。”我问,“妹夫呢?”

“老头子下班要开会。”子群说道。

“叫他老头子?”我说。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

“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吃亏,不学乖的。”

“那么乖人儿,我等你来。”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他们住在十二楼。

她站在门口等我,迎我入内。

房子宽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欢这东方情调,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说:“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说:“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云来,一个月除出开销,净收入十万八万。”

“那是税务局的烦恼。”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吗?”

“真干脆!”子群鼓掌。

“有得栖身便算了,”我巡着这间宽大的公寓,“过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国人对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从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阵再说。”

子群点着头。

我叹一口气。

子群匆匆忙忙在厨房进进出出,一会儿端出番红花香米饭及一味红酒鸡,另有新鲜沙拉,我们姐妹俩相对大嚼。

“你呢,”她问,“你以后打算怎么过?”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我说。

“我们每人只能活一次,这也不算是消极的想法,我没有什么打算。”我说。

子群沉默良久,再问:“你快乐吗?”

我郑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乐。”

“姐,你真是脱胎换骨,以往跟涓生的时候,你连谈话的窍门都没有,没有人能够同你沟通。”

我苦笑:“真的那么糟?”

“不错,就那么糟。”

我们相视而笑。

外国人提早回来,粉红色的面孔,圣诞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亏子群能够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国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谈,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楼。

又下雨了。

我们在车旁又说几句体贴话。

“你始终对洋人有偏见。”

我担心事,“外国人知道吗?”

“他哪里晓得?他以为你害羞,他称你为‘那美丽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点点头。

子群转过脸,忽然静静地问:“姐,你认为我这种结局,也并不太理想吧?”声音有点儿空洞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谁能够理想地过生活?我?唐晶?只要你心中满足,不必与别人的标准比。”

她似乎满意了。

我开动小车子离开。

番红花饭塞在胃中,开始胃痛。

哎,千疮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们不知道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否则,哭都哭死了

家门放着束丁香,卡片上写:“你回来了,也不通知我,来访又不遇,痴心人可林钟斯——假如你还记得我是谁的话。”

我笑。

这倒也好,可林钟斯如能够把占有欲升华成笑话,我们或许可以成为老友。

我即刻去电联络。

他居然在家。

“在干什么?”

“思念你,同时听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

我说:“任何古典音乐听在我的双耳中都似刮铁声,我受不了。”

“牛。”

“你找这头牛干吗,有何贵干。”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妹妹蜜月回来,去探访她。”

“嫁英国老头那个?”

“嗯。”我叹口气,“嫁你也罢了,偏又嫁个老头,腹上的脂肪犹如怀胎十月。”

可林冷笑,“嫁我?你别以为我人尽可妻,你去打听打听,我可林钟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

“原来你特别给我面子。”我笑。

“中国女人也坏呀,我如果随随便便的,叫人缠上了,也还不是脱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国籍的女人可不少。”

“别把人看扁了。”我气不过。

“只除掉你。子君,别的唐人女都妄想侧侧身打门缝处挤进我公寓睡房的门。”

“你发痴嚼蛆。”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

“日月没有那么有空。”我撇撇嘴。

“我有空?我忙得要死。”

“你算忙?不过做些投机讨好公关联络广告,算忙?人家悬壶济世,起高楼大厦的岂非不用睡觉?”

他沉不住气,“得了!谁不知你的前夫是个医生,至今还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没说过他忙。尽是些小男人大叹分身乏术,永远如此讽刺,写字楼坐在一角的文员一向认为他是撩会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