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他微微震动,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惊悸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沙嗄:

“我记得我在信里对你说过,她是死于……”

“心脏病!”她轻声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还安排了一件好事,没有让她多受痛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头去,他望着手里的咖啡杯,咖啡已经冰冷。褐色的液体躺在白瓷的杯子中,没有丝毫的热气。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后的脸孔,白得就像这白瓷一样,冰得也像这白瓷一样,他打了个寒噤。

“真糟!”她叹口气。“我们谈话的内容总离不开死亡。”她歉然地看他。眉尖轻蹙,不胜同情。“我了解这题目对你并不好受,对我也是。”她掉头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识地在玻璃窗上划起来了。“再谈我吧,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回来了,安心不想让你知道,因为姐姐去世已经两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顿住了,回眼看他,忽然问,“你找到了没有?”

他看着她,心里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低低地念,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么。”她说,“可是,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这两年,你的事业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网罗了,你有个独立的办公大楼,有家印刷厂,有自己的发行网,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兰……唯独,没有一个妻子!那么,”她的声音又轻柔如梦了。“你依然没有对姐姐忘情,是吗?”

他咬咬牙,没说话。抬起眼睛,他扫了她一眼,三个月,她来了三个月!打听了很多事情。一种朦胧的不安对他笼罩过来,凉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儿,沉静、娴雅、高贵、细致、而温柔。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假如你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了。”她继续说,“我租了一间公寓,开始写点东西,然后,我觉得,我应该来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办公厅。”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两排整齐细小的白牙齿,像两排珍珠。“这就是有关我的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会对我的出现,觉得烦恼吗?”

他正眼看她。

“是的。”他坦白地说。

“为什么?”

“你唤回了很多往事,你撕开了一个已愈合的伤口,你使我这两年来的努力,一下子化为虚无。”他凝视她,摇了摇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非常像碧槐?”

她点点头。

“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给我,母亲说,我越大越像碧槐,本来嘛,我们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那眼睛,那嘴唇,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似乎什么地方在发痛。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一整天,我该回去了。”

“我请你吃晚饭!”他很快地说。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动而温存。“中午,你请我吃了川菜,然后,到这儿来,你又请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谈了这么多,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些年来,我都没有家,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现在,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吗?歌名叫‘雁儿在林梢’?”

“‘燕儿在林梢’?”

“不是燕子的燕,是鸿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吗?鸿雁是一种候鸟,它的体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栖息在水边的草地上,或沼泽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却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暂地栖息一下的,那是无法筑巢的。”她若有所思地住了口。

“哦?”他询问地看着她。

“那歌词里有这样几句,”她侧着头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动地念,“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她停住了,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没看他,眼光穿过窗玻璃,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动地说,“倒像一首中国的古诗。”

“我用了些工夫来翻译它!”她的眼光收回来了,用手托着下巴,支着颐,对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口气,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都扔进了皮包,她故作洒脱地笑了笑。“好了,雁儿要去找她今晚的树枝了!”

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阵激动控制了他,他无法自抑地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东西的手,那曾使他触电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他握紧了她。

“那么,你请我吃晚饭吧!”他说。

她温存地凝视他。

“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临时的雁巢里去看看?”

他默然不语。

“来吧!”她说,站起身来。

走出了艾琴娜,晚风拂面而来,天气是阴沉欲雨的,夜风里有潮湿的雨意,凉凉地扑在他们额际和颈项里。他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长,婷婷然,袅袅然,飘飘然。他说:

“你不像一只孤雁。”

“是吗?”

“你像一只天堂鸟。”他顿了顿。“你知道什么是天堂鸟吗?”

“你告诉我吧!”

“天堂鸟是一种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蓝色的羽毛,有发光的、像伞和火焰一样的尾巴,它还有颗骄傲的小脑袋,和皇冠一样闪烁的头冠。它生长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她扫了他一眼。

“谢谢你的赞美,”她说,“姐姐呢?她像什么?也是一只天堂鸟吗?”

“她吗?”他沉思着,不知如何回答。街边上,他那辆雪佛兰正停在那儿。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吧!”他潦草地结束了正谈到一半的话题。

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里了。走进去,他就觉得神清气爽,这小屋简单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厅,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发和窗帘,显然都是房东原来的东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陈设了许多很精巧别致的摆饰。例如一个丹麦瓷的芭蕾舞女,一对铜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窝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鸠。他望着这些东西,她说:

“我有很多可爱的小玩意儿,可惜无法带来。反正,走到哪儿都是暂时的,也就不做长久打算了。”她指指沙发,“你坐一下,我去换件舒服一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