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她又抬抬下巴。

“稀奇巴啦,猴子搬家!”她低低地叽咕着,转过头去找她的雪球。那小东西那么肥,那么胖,小脚爪又那么短,只跑了一圈,就已经喘吁吁的了。它折回到它女主人的身边,趴伏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吐长了舌头直喘气。她怜惜地蹲下身去,毫不在意地席地一坐,用手揉着雪球那毛茸茸的脑袋,嘴里继续叽哩咕噜着:“雪球雪球你去哪儿?你去咬那个小坏蛋!”

江浩身不由己,就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弓着膝,他望着她那红扑扑的双颊,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年轻而稚气未除的面庞,觉得心中竟没来由地一动。他从地上取了一段枯枝,在泥上写下“江浩”两个字,抬眼看她。她冲着他嫣然一笑。接过那枯枝,她在江浩两个字的旁边,写下了“林晓霜”三个字。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笑意充盈在两个人的眼睛里。然后,他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

“林晓霜,你的名字很美。”

她噘了噘嘴。

“你的意思是说,人很丑!”

“哈!”他笑了。“你们女孩子都是一个样子,专门小心眼,在鸡蛋里挑骨头,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也是这样!”

她的眼珠灵活地转了转。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现在到哪儿去哩?”

“谁知道?”他耸耸肩。“大家一起玩玩,又没认真过,跳跳舞,看看电影,如此而已。现在吗?八成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她唇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有种又好奇、又同情、又怜惜的表情。

“你失恋啦?”她率直地问。

“失恋?”他一怔,接着,就大笑了起来。“笑话!我失恋?你少胡扯了!我江浩会失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不追女孩子,如果我追的话,什么样的女孩都追得到!我失恋?我根本恋都不恋,怎么失恋?”

她斜睨了他一眼,嘴唇嘟得更高了。俯下头去,她抱起小狗,用手摸着小狗的头,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雪球雪球咱们走,不听这个家伙乱吹牛!”

他望着她那副孩子气的脸庞,听着她嘴里的叽哩咕噜,觉得有趣极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别走,你住在什么地方?”

“树林那边,什么兰蕙新村。”

“才搬来的吗?”她点点头。

“你多少岁?”

“十九。”

“骗人!”他笑着说,“你发育未全,顶多只有十六岁!”

“胡说!”她一唬地从地上直跳起来,用手把腰间的衣服握紧,显出身材的轮廓,脸孔涨得通红,她旋转着身子,姿势美妙已极。她说:“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岁,不骗你!”

他紧盯着她。

“那么,你已经高中毕业了?”

“毕业?”她摇摇头。“去年就该毕业了,如果我不被开除的话。”

“开除?”他吓了一跳。“为什么会被开除?”

她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英文当掉了,数学也当掉了。然后,人家写给我的情书,又给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皱起眉头。

“我读的是教会学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小尼姑!她们自己嫁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们心理变态!”她恨恨地说,一抬头,她接触到他惊讶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睑,有种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伤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狗,又开始叽哩咕噜了,“雪球雪球咱们走吧!人家看不起咱们啦!”她转过身要走。“我走了,我口干了!”

他再度抓住了她。

“我有个提议,”他说,“到我的‘蜗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儿有茶有可乐,有苹果西打。”

“‘蜗居’是什么东西?”她问,“是莴苣吗?一种食物吗?一种笋吗?”

他大笑。

“不不,蜗居不能吃,蜗居的意思是蜗牛的家。”

她惊奇地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蜗牛?不不不!对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虫子!什么蜗牛蚂蚁毛毛虫,我想起来就背脊发麻。”

“别混扯!”他又笑又气。“你在装糊涂,蜗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旧,像个蜗牛壳一样。保证里面并没有蜗牛。”

“一定有!”她坚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蜗居’,你就是蜗牛!”

他一怔,望着她笑。

“好呀,你骂我是蜗牛!”

他把两只手伸在头上,装成蜗牛的触角,一扭一扭地往她冲去,嘴里嚷着:

“蜗牛来了!蜗牛来了!”

她拔腿就跑,笑着喊:

“别闹别闹!你哪儿像只蜗牛,你简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来。她也大笑起来,额前的短发迎风飘扬,露出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她手里的小雪球,被她这样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兴奋无比,竖着耳朵,不住地“汪汪”大叫。友谊,在年轻人之间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会儿,他们两个已经熟得像是多年知交。

没多久以后,她就坐在他那凌乱不堪的“蜗居”里听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响设备,虽然不是四声道,也有两个喇叭,很好的立体效果,很好的机器和唱盘,还可以放卡式录音带。她脱掉了靴子,光着脚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书籍、唱片套、靠垫、砖头、木板(他曾用砖头和木板搭成书架,后来垮了,他也懒得去修理,于是,木板、书籍,和砖头就都混在一块儿)以及东一盒西一盒的录音带中间。这小屋里有书桌,有床,有椅子,但是,书桌上没有空隙,椅子上堆满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还不如这地板上来得舒服。她倚着墙坐着,丝毫没有被这小屋的凌乱吓倒,反而很羡慕地“哇”了一声,说:

“哗!你真自由!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吗?他们许你过这种生活,他们一定是圣人!”

“他们不是圣人,”他笑着说,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乐,开了一瓶递给她。“他们住在台南,根本管不着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兰蕙新村?”

“和我奶奶。我爸妈都死了。”她拿起一张唱片,把唱机拖到身边,把唱片放上去。“哈!”她开心地大叫,“这音乐棒透了!”

那是一支“迪斯科”,节拍又快又野,立即,满屋子都被音乐的声音喧嚣地充满了。她跳起来,光着脚丫,随着音乐舞动,熟练地大跳着“哈索”。他惊喜交集地望着她,她一定生来就有舞蹈细胞,她浑身都充满了韵律,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烧着的、舞动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