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我干脆跑到窗子外面去,满身的风,比那一丝丝的冷风还好受一点。”她抿住嘴角,淡淡地笑了。“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好,很正常。任何人都会有忧郁,忧郁和快乐一样,是人类很平凡的情绪。”

“你这一整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唔!”她耸耸肩,轻哼了一声。“我去郊外,去海边,去大里。你知道大里吗?那儿是个渔港,我去看那些渔民,他们坐在小屋门口补渔网,那些老渔夫,他们手上脸上的皱纹,和渔网上的绳子一样多。”

他惊奇地凝视她。

“你似乎对渔村很感兴趣!”他想起《黑天使》。

她蹙了蹙眉,眼底有股沉思的神色。然后,她抬起眼睛,扫向沙发前的咖啡桌,她看到了那本《黑天使》。

“你终于看完了我的小说!”

“早就看完了,”他说,“我今天是看第三次!”

“显然,你不喜欢它!”她紧紧地盯着他。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喜欢它了。”她轻轻地挣脱他,走到咖啡桌前,把那本原稿推开,在桌上放下盘子和面包,又倒了两杯酒,她一面布置“餐桌”,一面简单地说:“第一,它不中不西。第二,它像传奇又不是传奇。第三,它似小说又不是小说。第四,它没有说服力。第五,它跟现实生活脱节得太太太——太遥远。”她一连说了四个“太”字,来强调它的缺点。“你不用为这篇东西伤脑筋,我还不至于笨得要出版它!”

“你不要太敏感,好不好?”他走到沙发边来,急促地说,“事实上,你这篇东西写得很好,它吸引人看下去,它解剖了人性,它也提出了问题……”

她对他慢慢摇头,在她唇边,那个温存的笑容始终浮在那儿。她的声音清晰、稳定、而恳切。

“不要因为我是陶碧槐的妹妹而对我另眼相待,不要让你的出版社被人情稿所堆满。最主要的,不要去培植一个不成熟的作家!作家和所有的艺术家都一样,很容易就被虚有的声名所填满,很容易就骄傲自负,目空一切,自以为了不起!不要,江淮,你别去制造这种作家!那会使我对你失望。”

他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紧紧地看着她。一时间,他竟无言以答。她洒脱地把长发甩向脑后,笑着说:

“我知道你已经吃过晚餐……”

“你怎么知道?”他打断了她。

“难道你还没吃饭?”她愕然地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下班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去吃饭,”他说,“你家里没人接电话。就像你说的,我对于一个人吃饭实在厌倦极了!我回到家里来,看稿子、听雨声、打电话……我忘了吃饭这回事!”

她斜睨了他一会儿。

“看样子,你实在该有个人照顾你的生活。”她说,“为什么你还不结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已经三十岁了。”

“或者。”他继续盯着她。“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她的睫毛轻扬,那黑眼珠在眼睑下忽隐忽现。

“等待——”他的声音低沉如耳语。“碧槐复活!”

她迅速地转过了身子,往厨房里走去。一面,用故作轻快的声音,清脆悦耳地说:

“让我看看你冰箱里还有什么可吃的,我在国外吃惯了吐司火腿三明治,你一定无法拿这些东西当晚餐,或者我可以给你炒个蛋炒饭……”

他拦住了她。

“你别多事吧!”他说。“我们随便吃一点,如果真吃不饱,还可以去吃消夜!”

“也好!”她简单地说,坐到沙发上,开始吃面包,一面吃,一面笑。“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下厨房!”

他坐在她对面,饮着红酒,吃着面包。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了。忽然间,寂寞已从窗隙隐去。忽然间,屋里就暖意融融了。忽然间,窗外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就变得风也美妙,雨也美妙了。

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她只是饮着酒,带着微笑看他。她眼底有许多令人费解的言语。他吃得也很少,因为他一直在研究她眼底那些言语,那比一本最深奥的原稿还难以看懂。不知怎的,她浑身上下,总是带着种奇异的、难解的深沉。

“我今天在大里,看到渔船归航。”她说,用双手捧着酒杯。她那白晳的手指被红酒衬托着,透过灯光,成为一种美丽的粉红色。“我看到鱼网里的那些鱼,它们还是活的,在网里又蹦又跳。”她深思地看着酒杯。“江淮,你曾经去研究过一条活鱼吗?”

“没有。”

“你知不知道,鱼是一种非常美丽而奇妙的动物?”她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眼中的神色生动而兴奋。“它们有漂亮的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着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的形状有形形色色,在水中游动的时候,姿势美妙得像个最好的舞蹈家。”

他被她眼中的神色所感动。

“你一直在海边研究那些舞蹈家吗?”

“我看到它们在网里挣扎。”她眼光黯淡,声音悲戚。“我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望着大海,那海洋又大又广,无边无岸。我站在那儿想,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在里面真是微小得不能再微小。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可以游到多远多广的地方去,为什么它们偏偏要游进渔人的网里去呢?”

“你未免太悲天悯人了,丹枫。”他说,“你不必去为一条鱼而伤感的,否则,你就太不快乐了。”

“我不是为鱼而伤感,”她直视着他。“鱼会钻进网里去,因为有渔夫布网。人呢?”

“人?”他一怔。“什么意思?”

“人也会钻进网里去。”她低语。“而且,这网还很可能是自己织的。”

“你是说——”他沉吟着。“人类很容易作茧自缚。”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她把盘子送到厨房里去。才走了两步路,她忽然站住了。在一个书架上,她发现了一个镜框,她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盘子顺手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她伸手拿起了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年轻人的照片,那年轻人漂亮英挺,神采飞扬,笑容满面,似乎全天下的喜悦,都汇集在他的眉梢眼底。

“这是我的弟弟。”江淮走了过来,说,“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这是老四,他叫江浩。我妹妹都已经嫁了,嫁到美国去了。在台湾,只剩下这个弟弟在淡水读大学。”他伸出手去,把那镜框上的灰尘细心地拭干净,他献宝似的把照片给她看。“我弟弟蛮漂亮的,是不是?”

她看看照片,再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