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8页)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污身躯。

也或许,她心底终究是存了一丝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够了,不管过十年还是百年,能醒过来。

她可以等。

他看上去真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

手指画过他秀美的轮廓,好像怕把他惊动一样,轻轻的,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立即就缩回来。

如今,终于可以真正拥抱他了。

胡砂蜷起双膝,动了动酸涩的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紧跟着大门被人猛然推开,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进,见到床上的芳准,都大吃一惊。

“师弟!”有人叫了一声,话没说完,声音却哽咽了。

胡砂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他们。她只是握住芳准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金庭祖师面色如雪,定定望着芳准的尸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走得痛苦吗?”

她慢慢摇头。

他眼眶泛红:“是吗?那就好……”

胡砂没有说话,还在沉默又温柔地替他修指甲。

有一个人慢慢走到床边,扶着床头瑟瑟发抖,缓缓跪了下去。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干裂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

是凤狄,他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遮住眼睛,泪水顺着黑纱的边缘溢出来,脸上湿漉漉的。

事到如今,责怪他人或者责怪自己,都没有意义了。

胡砂将芳准最后一片指甲修好,眷恋地在他手上一吻,低声道:“芳准,我走了,等着我。”

他当然是不会回答的。

胡砂朝金庭祖师一揖,轻道:“师祖,师父的身体,麻烦你们带回清远好好保管吧。放在这里,实在让人不能放心。”

金庭祖师刚一点头,却见她转身要走,不由愕然道:“你去哪里?”

她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金庭祖师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别去找青灵真君!你一介凡人,又能拿他如何?不过是白白送死!休得辜负芳准对你的一片庇护之心。”

胡砂还是摇头,忽而将袖子一甩,周身顿时被凛冽的寒气笼罩,眨眼间人已落在门外。

“我只是把神器送给他罢了!”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

如今,她有三件神器在身,虽然并未吸收其中的五行之力,但功力与平日截然不同。金庭祖师为着逍遥草的事情,与青灵真君斗了一场,元气亦是大伤,自知追不上去,只得回头吩咐:“芳凝,你跟着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芳凝红着眼眶答应一声,回头见凤狄还跪在芳准床头一动不动。他心中恨极,真想将他一掌劈死,然而自己是个长辈,岂可对小辈出手?当下将袖袍一甩,狠狠把他甩倒在地,这才转身走了。

凤狄双目已盲,这一摔猝不及防,嘴角撞在床头,登时裂了个口子。他艰难地扶着床头起身,擦了擦血,倒让旁边的芳凌有些不忍,抬手扶了他一把,叹道:“唉,你这孩子……”

他朝芳凌一揖,转身摸索着,跪倒在金庭祖师面前,低声道:“师祖,弟子犯下大错,万死不能辞其咎。恳求师祖将弟子放逐断牙台,万刀剐死以谢罪。”

金庭祖师神情漠然,过了半晌,淡道:“你便是死了,你师父也活不过来,何苦再白白赔上一条命,还嫌最近清远死的人不够多么?”

凤狄嘴唇翕动,还要再说,金庭祖师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必再说。今日起,去灵岩洞闭关一百年,若踏出洞门一步,就自行了断吧!”

凤狄浑身发抖,到底压不住哽咽,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却感觉不到疼。

金庭祖师将芳准的尸身抱起,飘然出屋,芳字辈的弟子们纷纷跟在他身后。这位清远的开山祖师爷,素日最疼自己的关门小弟子,又怜他病弱,无论他做什么都要让上三分,真真是把他当做亲生孩子一般。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素来稳健的脚步竟有些发虚,肩膀也隐约在发抖。

芳凌走过去低声道:“师父,还是让我来抱师弟吧。”

金庭祖师默然摇头,过了良久,又道:“凤狄,你须得知道,人总会做错事的,可不是所有的错事,你用死赔罪,就能解决。活着去赎罪,才更为艰难。你的性命,应当拿来做点有用的事,眼睛盲了,心难道也要继续盲下去?”

凤狄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站了起来,跟着众人一起,腾云飞回清远山。

玄洲逍遥山逍遥殿—这几个字在胡砂心头、舌底被反复咀嚼,嚼烂了,冒出一股血腥气来。

脑门子里似乎都充斥了那种血腥的味道,将嗡嗡乱响的杂音全部压了下去。

她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块顽石,不听,不看,不想。

逍遥山下遍地香火,是当地的住户崇敬仙人,自愿建的祠堂。

胡砂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在体内嗡鸣着。不一会儿,天色便暗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飞舞,地面上有厚厚的冰飞速冻结,几个来进贡的人狂呼“变天了”,飞快跑走。

没一会儿,那座祠堂就给冻成了一坨,一万年只怕也化不开。

她哼了一声,掉头朝山上飞去。

逍遥殿的大门紧紧闭着,两块巨石横亘在那里,纵然来了千军万马一时也难以撞开。

地面开始轰隆震动,胡砂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体漆黑,上面有纹路繁复。

是凤仪留下的短刀。

他整个人都化作青灰散开,什么都没留下。这把刀是神荼在废墟中挖出来的,芳准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怀里妥善保存。

胡砂紧紧捏住短刀,“铿”的一声,拔出鞘。

砸碎这扇门—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呼。若是凤仪在这里,必然也这样想。不要让他的灰飞烟灭变得虚幻,也不要让他的含笑临终变得轻浮。没有人应该去死,他们的死亡,不要像卑弱的蜉蝣那样,无声无息。

地面似乎凹进去一个漆黑的大洞,旋转着,等待着。

胡砂手一松,那把出鞘短刀便钻了进去。地面像是一瞬间被割裂一样,无数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顺着漫长的台阶,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后狠狠扎入山顶那座逍遥殿里。

天顶落下无数柄同样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样,将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个粉碎。

这一条通往山顶的路,被分割得犹如数不清的獠牙,狰狞无比。

逍遥殿,逍遥殿,今日便要破逍遥。

黑洞瞬间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掷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啸着砸向逍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