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风雨长路 【姻约】(第2/3页)

那首谚谣,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从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夺走帝位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还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一味进逼反落了下乘,到了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扬反抑,以退为进。弄权之术与王霸之道,历来是缺一不可。靖儿只是当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废黜靖儿,拥立子澹,萧綦依然大权独揽……他离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着又一次屠戮或倾覆。

只是靖儿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离开这宫廷,对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这一刻宁静安恬,仿佛远离了帝王家的纷争苦难,俨然一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头忽暖,一领羽纱披风搭在身上,萧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浓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他冷峻如削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玄黑锦袍上绣金纹龙张牙舞爪,似欲活过来一般。

他抚了抚靖儿头顶,淡然道,“过不多久,这孩子也该离开了。”

“废立之事,关系重大,你果真决定了么?”我抬眸看他,他却久久沉默,没有回答。

夕阳西沉,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他忽而笑了笑,“当年我曾说过,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烟雨,还记得么?”

我怎会不记得,在宁朔城外,他说要陪我看尽海天一色、大漠长风、杏花烟雨……年年仲春,看着宫墙内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都会想起他当日的话。

我望进他眸中,无尽怅然,却又甜蜜,“我以为你早已忘了。”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萧綦回头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

我心中蓦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几疑自己听错,“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时,我还政给子澹,放下外物之羁,带着你离开京城,你我二人远游江南,从此逍遥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戏言,或是试探,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萧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过我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唇边依然噙着莫测的笑意,“怎么,你不喜欢?”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过气来,良久,缓缓抬眸看他,“抛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遥,那便不是你萧綦了。”

萧綦迫视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浓,“那要怎样才是我?”

抛开世间羁绊,双双远遁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也曾是我当年的梦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萧綦,或可让这梦想成真。然而,当我遇着他,他亦遇着我,一路走来已再不能回头,也不屑回头!我们携手砍开了丛丛荆棘,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登上那至高的峰顶!

“想明白了么?”他迫近我,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阿妩,我要听见你的真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要在最后的关头摇摆犹疑!”

我仰头望着他,从未有任何时候如一刻的坚定明澈,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废立国君,关系重大,自然非同寻常,这一废一立之间,绝容不得半点动荡。

靖儿年幼病弱,恐难保社稷稳固,以这个理由将他废黜,没有人敢持有异议。摄政王有意废君另立,这一风声迅速在朝野传开。贤王子澹从一个幽居闲人,变成众所瞩目的储君。扑朔迷雾中,谁也猜不到萧綦的心机,看不清未来变数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权力布局,已经开始变动,每一枚棋子都在萧綦的操纵下,悄然移动,暗暗倾斜。

命运的轨迹在不经意间更改,一场翻覆天地的大变局,不知不觉展开。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悠长。

临近岁末的时候,南方两大豪族,沈氏和吴氏同时入京朝觐。

沈吴两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袭高爵,令名远达,在江南的声望实不亚于王氏。此番朝中大势变幻莫测,即便远在江南的两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为觐见,实则专程为联姻而来。摄政王不纳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萧綦出身孤寒,没有亲族兄弟,如今与他最亲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别苑中,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额头,望着哥哥苦笑,“你倒轻松,现在两大豪族的女儿争相要嫁你,你说如何是好?”

“要么一并娶了,要么一个都不娶!”哥哥笑谑道,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江夏王,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家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我几乎忘记了,叔父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当年随婶婶回归琅琊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刚刚结束了战争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动,朝野上下都在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希望借此驱散杀戮留下的阴霾。

哥哥屏退了众姬,只余我们兄妹二人,我正色问他,是否真的愿与江南豪族联姻。

他却无所谓的笑笑,“人家闺阁千金不远千里嫁了来,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这么多女子当中,可有哪一个,在你心中胜过任何人,世间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摇头笑道,“每个女子都很好,我待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谁是最好。”

“嫂嫂呢?”我静静看着他,“连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过?”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脸上笑意敛尽。我从不曾刻意追问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伤心,如今我却再不愿看他沉溺在往事里,从此将心扉封闭。

“故人已矣,如今说出来,想必她也不会怪我了。”哥哥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错待了她,直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却听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我与桓宓的婚事,本是源于一场赌约。我初见桓宓时,并不觉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对我不屑一顾,反倒激起我好胜之心。当时年少轻狂,便与子隆……先帝打赌,誓要打动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将被册立为子律的正妃,我却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戏弄了。恰好那时父亲正在考虑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为会招来他一顿痛斥,却不料他非但点头认可,更决意将桓宓聘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愿,且对桓宓也存了好胜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来……待我得知她与子律原有婚约,且自幼两情相悦,却已经为时晚矣!赐婚的旨意已颁下,一切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