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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理会空袭警报,它不重要。我们不怕那样子死去。但是后来空袭不停地持续下去,看来这不是平常的空袭——报纸还未得到报道实情的许可,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它就是我们一直在担心的那个新玩意儿。莫里斯下楼去看地下室里有没有人——他担心我出事,我也担心他出事。我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走了还没到两分钟,街上就发生了爆炸。他的屋子不在临街的那一侧,所以除了房门被气浪冲开,墙上掉下些灰泥以外,别的倒并没有什么。但是我知道炸弹落地时他正在房子朝街的那一面。我走下楼梯:楼梯上散落着垃圾和折断的栏杆,凌乱不堪,门厅里也是一片狼藉。开始时我没有看到莫里斯,后来我看到门下面伸出来他的一只手臂。我摸了摸他的手:我可以发誓说那是一个死人的手。两人相爱时,他们的亲吻里缺不缺少温情这一点都是掩盖不住的。我摸他的手时,如果上面还有哪怕一点点活气的话,我会辨认不出来吗?我知道,如果我握住他的手,把它往我这边拉的话,它就会离开他的身体,自己从门下面滑出来。当然现在我知道:自己当时之所以那么想,只是因为情绪太激动,有点歇斯底里。我受骗了。他并没有死。一个人该对他在歇斯底里情况下所许诺的东西,或者所违背的诺言负责吗?此刻,在写下所有这一切的时候,我就正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然而四周却连一个哪怕能让我与之说一声自己不快乐的人都没有,因为他们会问我为什么,于是问题就会开始,而我便会精神崩溃。我绝不能精神崩溃,因为我必须保护亨利。噢,让亨利见鬼去吧,让亨利见鬼去吧。我想要一个能接受真实的我,而不是需要我保护的人。如果我是个婊子和骗子,那么难道就不会有爱婊子和骗子的人吗?

我在地板上跪下。我这么做真是疯了:这样的事是我小时候都不用做的——父母亲从来不相信祷告,就像我现在也不相信一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莫里斯死了,消亡了。灵魂这样的东西是没有的。此刻,就连我给他的那些半是半不是的快乐也像鲜血一样从他身上流尽了。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快乐了。对谁我都可以这么想:另外一个人会比我更有能力爱他,使他更加快乐,可是现在莫里斯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我跪在那儿,把头抵在床上,希望自己能够相信天主。亲爱的主,我说——为什么是亲爱的,为什么是亲爱的呢?——让我信你吧。我无法信你,让我信你吧。我说:我是个婊子、骗子,我恨自己。我什么也无法自己做到。让我信你吧。我双目紧闭,用两手的指甲使劲掐自己的掌心,一直掐到除了疼痛外自己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为止。我说:我会信你,让他活着吧,我会信你。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有自己的快乐吧。你这样做我就信你。但是这样祷告是不够的,这样信天主也太轻松了。于是我说:我爱他,如果你能让他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我非常缓慢地说:我会永远放弃他,只要能让他侥幸活下来就行。我的指甲掐了又掐,已经能够感觉到掌心的皮肤掐破了。我说:人们可以在彼此不相见的情况下去爱,不是吗?他们看不到你,但是一辈子都爱你。这时候他从门口进来了,他活着。当时我想,没有他的痛苦开始了,但愿他重新躺到门下安安稳稳地死了才好。

1944年7月9日

同亨利赶八点三十分的火车。头等车厢里空无一人。亨利读着王室专门调查委员会的公报。在帕丁顿车站坐出租车,把亨利送到部里。要他保证晚上回家。出租车司机弄错了路,把我送到了公共草坪的南面,汽车从14号门前开过。门已经修好,临街的窗户用木板封了起来。死亡的体验真是可怕,你无论如何也会想再活过来。到了北面以后,发现有许多没有给我转投到乡下的旧信件,因为我告诉过他们“什么都不要转投”。另外还有旧的图书目录、旧账单和一封上面写有“急!请转投”字样的信。我想把信拆开,看看自己是否还活着,但最后却把它同图书目录一块儿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