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试

受命诏以昭时。

——《九章·惜往日》

章华台上,繁花遍地,百鸟飞舞。楚王与屈原并肩缓缓走在复道回廊之间。

多日未见,两人都有些许欣喜,加上经历朝堂那一场生死之辩,此时身边鸟鸣花香,更觉惬意舒畅。

“灵均,你去权县也有些时日了,为官比起作诗,孰难孰易?”楚王笑道。

“灵均以为,为官确实不易,作诗之难却更甚。”屈原笑答。

楚王停步道:“嗯?屈子这天赋诗才,竟以作诗为难事?”

屈原轻轻一笑道:“大王,处理人事,经历略多,便能不出所算。而作诗……灵均不才,将诗分为三境。”

“不谷愿闻其详。”

“第一境,写世间事。当世诗人,十有五六为此类。第二境,写心间事。世间能完全表意者,十之二三。”

楚王默然颔首,屈原的声音温和平缓,如微风拂面。

“第三境,亦是灵均毕生所求,写天地之事、浩宇之事。当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灵均若有一天能超逸形骸,方得这大境。”

楚王大喜,抚掌道:“善!灵均惊才风逸,必能达此之境。”

屈原笑而摇首。楚王握起他的手道:“美诗美政皆我所求。灵均,不谷等着你的美诗。”

“灵均也等着看大君的美政。”

相视一笑,了悟于心。

午后斜阳照耀宫阙,暖意柔情。楚王与屈原并肩,缓缓而行至廊桥。

“灵均,此后在权县,必要少生事端。”楚王微微怨道。

“大王,灵均记得。那招远虽为恶霸,但灵均此次未经审理,当街杀人,确是处置不妥。幸得大王厚爱,保得灵均与兄长一命。”屈原深深一揖道。

“罢了。”楚王心中一叹,暗想,我如何舍得杀你,却未出口。忽然想起一事,便道,“过几日文学侍从擢考,还是由你审阅吧。”

屈原笑揖道:“诺。”

不觉行至兰台,为太子读书之处,朗朗之声传来。楚王悦道:“与我同去看看。”

铜鼎薰香袅袅,帷幔四垂,子兰与子横端坐于透雕蟠螭纹几案旁。

王族子嗣,从幼年需学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诗三百》亦为必读。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十月之交》,意指周幽王宠褒姒,任小人,不顾上天警示,终致三川竭,岐山崩。

楚王听之表情微妙,屈原缓缓道:“君王功过,皆有后世书。”

“父王!先生!”子横与子兰忽见楚王与屈原进来,齐齐放下竹简,起身施礼道。

“吾儿免礼。”楚王笑道,“父王繁忙,多日不曾过问你们功课,可在悉心读书?”

“孩儿谨遵教诲,手不释卷。”子兰垂首道。

子横斜睨他一眼,正欲开口,却听一阵嫣然笑声,抬头一看,只见太后与南后、郑袖左右携手,笑意融融地进来。

太后缓缓一笑道:“本打算带着南后与郑姬来看两位公子读书,不想大王亦在此处,甚好。”

屈原施礼道:“屈原见过太后、皇后、夫人。”

太后看向他,眼神莫测道:“免礼。屈原恰好在,且试试两位公子已学得几成?”

屈原颔首道:“遵太后命。”便行至正位,看向子横、子兰道,“今日且与先生说说,古诗三百篇,两位公子偏爱哪首?”

公子兰欠身道:“《诗三百》,最爱《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孩儿每每读之,便想父王母后养育之恩永世难报,不禁动容涕下。”

楚王微微颔首,郑袖笑意盈盈。

屈原颔首道:“知孝至善。”又问道,“公子横如何看?”

公子横冥思苦想片刻,吞吐道:“鲁国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子兰刚得了楚王肯定,此时心中一笑,忍不住道:“思无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思无邪?‘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是思无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思无邪?”

原来那子兰对《诗三百》也不过一知半解,妄然扔出这些诘问,实是贻笑大方,但他太想在父王面前有所表现,又追着道:“思无邪,大抵是古人为追求不苟之情,才遮掩真意吧。”

南后若有若无一笑,轻轻道:“自然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请屈子明示。”

此时郑袖已尴尬气恼,楚王含怒而威,但听屈原静色道:

“子兰此言有差。所谓思无邪,恰是指不虚假。鲁国孔子本意为诗三百篇,无论孝子、忠臣、痴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子兰天资聪颖,日后读诗,不可以己解意。”

公子兰脸上赤红一片。郑袖强忍怒气道:“大王,我日后必对他悉心教导。”

那日归来,郑袖便忍泪将公子兰行以家法,又强关入内室,将成堆的竹简送进去,令专人看守,只叫他一心读书。

芙蓉宫。

田姬出神地看案上的几张羊皮卷,那地图上,秦、楚、齐三国赫然陈列,忽然听到人传:“郑袖夫人到。”

田姬刚麻利收好羊皮卷,便见一位衣饰繁丽、环佩叮当的女子带着侍女踱步进来。

郑袖笑道:“妹妹何必拘礼,快快起来。”说罢便环顾四周,见厅中只有张金银彩绘漆案,精雕的赤色凤鸟花屏风,一边方漆案上有面雕花透雕蟠螭纹铜镜、镂空兽纹青铜奁,再无其他。

郑袖自去那案边坐下,笑盈盈道:“我看妹妹这里虽雅致,却太过素净,可是内府那边没有照顾好?妹妹初来,若与他们说有不方便之处,尽管与我直言。”

田姬垂首道:“多谢夫人,内府一向照顾得很好。”

郑袖语笑嫣然:“叫我姐姐便好。妹妹如章台杨柳,眉目如画,当真我见犹怜,他日大王召见,真不知要如何喜欢妹妹。”

田姬轻轻道:“田姬出生于庶民家中,今日能入楚宫,已是天大福分,从不奢求大王宠爱。”

郑袖掩袖笑道:“想必那时却由不得妹妹了。”

田姬羞涩道:“宫中姐姐个个令人惊为天人,妹妹向来自知,如何敢与姐姐相争。”

郑袖拉起她的手道:“看你这傻气,当真像我刚进宫时的模样。只是妹妹要留心,在这宫里,即使不争不抢,亦会成别人的敌人。我是性子直的,得罪了不少人,妹妹莫要和我一样。”

郑袖本欲引得田姬细细问她,不想田姬只频频颔首,并不多说一句,郑袖只得笑道:“初次见面,我为妹妹准备了礼物,不知是否合意。”小乔应声过来,打开一只螺钿珠贝雕花上漆的赤色匣子。郑袖从中拿出一只金丝环绕的青翠玉镯,笑盈盈道:“这是我入宫时太后所赠,我与妹妹投缘,今天就送与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