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在下卫婕妤,一直在做梦

夜下灯花悄落。

曳动的烛火宛似飞萤嬉戏,逡游天地般,将零星金光璀璨洒落。

落在段西湘的眉眼之间。

直至那双眼缓缓睁开,烛光便如繁星入水,倒映其中,沉于幽蓝的深渊。

段西湘醒来时,正正可俯瞰卫婕妤靠在身旁的身影。

有的卫婕妤分明想好只是休息一会儿。

但甫一闭上眼睛,自己倒先睡了个香沉,哪怕夜风吹得窗户有些作响也没能醒来。

就是感觉有些冷。

卫婕妤在睡梦中抬起自己完好的左手,在空中虚虚拍了几下,最后凭借着惊人的运气一把拍到了段西湘的身上。

那只手顿了顿,突然攥着皇帝的衣袖往下一扯,将这片柔软中也许带着暖意的衣袖拢进了怀中。

卫婕妤将衣袖抱得紧紧的,就好像自己抱住了那只不会说话的玩具熊。

梦里也竭尽全力般蜷缩自己的身躯。

仿佛这么做了,就可以从中获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段西湘仍旧维持着醒来时的姿势,他垂眸看了卫婕妤片刻。

段西湘将这件外衫褪下,放进了卫婕妤的怀中。

眼见着卫婕妤把它牢牢抱住了,方顺势将卫婕妤打横抱起,轻轻放到了屏风之后的床榻上。

卫婕妤下意识在榻上打了个滚儿。

然后他嗷嗷直叫,呜呜着把被他不幸压在身下的,那只受了伤的右手拿了出来。

布条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变色,但围着一圈都是如此,仅是看着,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如果卫婕妤还醒着,他必然要告诉陛下,他险些手都没了。

但他睡得香甜。

对此一无所知的同时,还呜呜之后就又打了个呵欠。

段西湘撩开衣摆坐在了床边,伸手将趴着的卫婕妤翻了个身,顺便把被子盖了上去。

那只受伤的右手被人握住了手腕。

段西湘垂眸看着,轻轻将缠在手上的那几层布条解开。

只那两道伤口实在有些深,暂时止血的布条也有些深到了皮肉之中。

纵然一层层都是如此轻微至极的动作,揭开时,依然难免会有些疼痛。

睡梦中的卫婕妤吸了口凉气。

段西湘闻声看了看他的表情,除了能看出卫婕妤睡得很香之外,别的也看不出其他。

段西湘便问:“疼吗?”

卫婕妤一听这声音,做着梦都开始无师自通和皇帝聊天。

卫婕妤道:“呜呜,陛下,我好怕。”

段西湘端详了片刻他掌心上的两道伤口,再翻过来看着他手背被擦出血痕的细碎裂口。

让卫婕妤自己看看,那真是触目惊心的,不给升两个位分不会答应的。

但段西湘却只是问:“怕什么?”

卫婕妤答:“好黑好黑的。”

段西湘便问:“什么?”

卫婕妤特别认真地继续回答:“陛下,不是臣妾说啊,您该修修这些宫殿了,臣妾被关了这么久,老鼠都快能和臣妾拜把子了。”

……

说完这些卫婕妤还挺意犹未尽。

他大概在睡梦中已经生龙活虎开始和陛下控诉悲惨遭遇了。

卫婕妤道:“陛下,那个宫殿真的又黑、又暗,还阴森!”

而且还有老鼠,有好多好多蜘蛛网,幸亏自己被关的这十几天里没有毒蛇来串门儿。

不然等陛下回到宫里时,大概就只可面对一尸两命(大雾)的人间惨剧!

呜呼哀哉!

自己做这个妃子真的好不容易,好心酸。

卫婕妤呜呜直道:“臣妾做错了什么!臣妾对德妃娘娘也是掏心掏肺的好……”

等等,好像没有这么回事。

可做梦的人哪儿有逻辑可言,卫婕妤接下来发表的言论之慷慨激昂。

让在外边儿候了半天的姜公公都陷入了迷茫。

姜公公:什么,卫婕妤和德妃是这么好的姐妹?

……至于坐在床边近距离听了半天梦话的皇帝。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卫婕妤片刻,在卫婕妤逐渐小声的抱怨声中,为那些伤口涂抹起了药膏。

卫婕妤只得感叹:“陛下不愧是陛下!居然知道还要消毒!”

段西湘没有接话,将伤口处理完毕之后,他将受了伤的手包扎好,放到了那件外衫上。

卫婕妤便又抱着外衫打了个呵欠。

德妃已经快要忘记上一次见到皇帝是什么情形。

有时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又感觉记忆是模糊不清的,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

她被贵妃强行押到了偏殿,不再被以礼相待,而是折去所有傲骨般,勒令她跪在这里,等待着天下至高无上的人前来处置她。

真是太可怕了,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陌生。

或许也只是她直到现在才看清楚。

德妃就在这个偏殿里,跪得笔直,仿佛她踏出这道门,依旧还是从前的德妃。

段西湘进来时,她最先看到他衣摆上折映的流光。

她抬头去看那张脸,又似乎看不清楚自己的心上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眼睁睁看着皇帝坐在了她面前。

就像在那座荒废的宫殿里,她也是如此,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冷冷看着被捆缚着的、无力挣扎的卫婕妤。

段西湘撩开衣摆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德妃,只侧着头观赏偏殿里袅袅生烟的香炉。

他的声音很冷淡,语气几乎听不出任何温柔。

德妃听见他说:“你似乎很喜欢皇帝。”

这句话似乎很有深意。

德妃便道:“陛下忘了……您忘了从前是多么宠爱我,您对我的许诺,您从前说过的那些话,您都忘得一干二净。忘得只剩下了卫婕妤一个人。您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少痛苦……”她哽咽着,也用尽力气去诘问一个帝王,“陛下现在,是要为了卫婕妤而问罪于臣妾吗?臣妾无话可说。”

段西湘仍然没有转头看她,他只说:“所以,你究竟是为了皇帝,还是为了你自己?”

德妃凄然一笑,她挺直着背应答:“臣妾是为了陛下与臣妾两个人!”

段西湘道:“为了朕,你将他一个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宫殿整整一十九日。”

德妃因这句话的措辞而笑得绝望起来,她说:“是。”

“陛下曾经给了臣妾太多太多……若您一早就说这迟早会被收回,臣妾又何至于如今还在奢求呢?人的贪欲虽说无穷无尽……但臣妾的贪欲,只是因为臣妾爱的是陛下,臣妾只在乎陛下。您从前一直都相信,相信臣妾待您比任何人都要真心……”

德妃声音极低地问:“为什么现在,您对臣妾什么都变了?”

段西湘站起身来,他似漫不经心般从身旁的剑鞘中抽出一把长剑。

这把剑应当许久没有用过,因为它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只有一盏烛光落在它的锋刃上,像冰冷的獠牙,锋利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