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亡魂日记

德·吉布法罗先生啜饮着咖啡,享受着热腾腾的香气在唇边缭绕的感觉。他把脸靠近“蒸气浴”,眨着眼睛,享受着这舒适一刻。但是他的悠然自得被一声吸鼻声打断了。太讨厌了。他抬头看见了女仆安妮塔。她站在会客室边上候着,身后的走廊透着灰蒙蒙的晨光。她矮小又粗壮的身体打着寒颤。很明显她已经在努力保持安静了,无奈病情还是占了上风。

“退下吧安妮塔。”他命令说,“需要你的话我会摇铃的。”

她终于放松下来,差点跌倒,一只手抓住餐点台支撑着身体。她围裙的边上沾满了绿色和红色的污渍。迭戈皱着眉头瞪着她:“我不在的时候你没休息?”

“没、没有,准人。”安妮塔承认,眼睛不安地盯着地面,然后匆忙补充道,“我很高兴能在您回来之前预备好餐点台。”

“我说过让你去休息了,”迭戈不屑地说,“我用不着病人伺候。”

“当然了,准人。”她说,并且像着了魔一样不断鞠躬,“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退下。”

“我已经允许了!”他厉声说,“我之前就说让你先去养病!”

安妮塔的咳嗽再次发作。她剧烈地咳着,娇小的身躯不住颤抖。她一手攥住围裙,拉起来掩住嘴巴。咳嗽终于停止了,垂下的围裙上染上了新的红点。

“我的天,你这女人!”迭戈咆哮起来,用一块丝绸手帕捂住鼻子,“克莱尔才刚死于肺炎,还不到三周。而且她身体比你结实多了!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么?”

“我……我很抱歉,准人。”她回答道,努力忍住呜咽。

“还有,别再用你的白痴口音了。”他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发难,“要是你说不清楚‘主人’这个词,就叫我‘先生’!带着你身上的病菌滚出去。病好之前别再靠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觉得我想从一个黑鬼身上染上病么?”

“不是的,准人。谢谢您,准人。”

“叫先生!”他吼道,挥着手帕让她赶紧离开。

安妮塔逆来顺受地颤抖着离开了。抽噎声消失在了佣人房的方向。迭戈愤怒地盯着阴郁的大厅。那该死的女人!

他妻子挑了安妮塔来补克莱尔的空缺,在他看来这个决定太不牢靠了。但是玛利亚是个好女人,很少提要求,所以他也乐得让她决定一些小事。而且,这栋位于新奥尔良的公寓楼差不多算是玛利亚的“会客茶室”,对迭戈来说意义不大。他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安妮塔一无所长,但确实拼命想要服侍好他们。而且她似乎学得也挺快。无疑她牺牲了休息时间来干活,企图讨好他。一个奴隶居然这么积极?真是古怪。公平地说,她准备饮食的本事几乎能赶上克莱尔了。但是如果她一直改不掉那讨厌的乡巴佬口音,那干得再好也没用:一旦有利可图他就会把她卖掉。

突然他开始惧怕呼吸这被病菌污染的空气。谁知道安妮塔在这里花了多长时间准备餐点台?说起这件事,她可是在整栋房子里干活!他脚踩软靴穿过玻璃门离开了会客室来到阳台,满是皱纹的手扶着铁栏杆,呼吸着新鲜空气。

庭院被四邻的无电梯公寓环绕,形成一个由砖墙和窗户组成的天井,“井底”充斥着雾气。在他上方,各层楼的铁艺阳台整齐排列,栏杆上有着复杂的格子图案,每层阳台都挂着一盏煤气灯。黄色的灯光与打着漩涡的灰色雾气彼此难争高下,因而光线时明时暗。水珠从上层的栏杆上滴下来,打在他的肩膀上。天鹅绒的衣服吸纳了水珠,然后贴着他的皮肤吐散着湿气。

新奥尔良在深冬会变得非常冷。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这种寒冷潮湿而又刺骨,十分难熬。这鬼气候最近就让克莱尔染上了肺炎,还要了她的命,现在又找上安妮塔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肺似乎不太喜欢这新鲜空气,胸腔灼烧般疼痛。想到不久前经历的心脏骤停,迭戈面露苦色,走回温暖的会客室。

回屋时他又经过那张放着象棋棋盘的小桌子。他已经让仆人把棋子收起来了。盯着空无一物的纵横棋盘,他开始怀疑之前看到棋子自己移动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也许是上了年纪再加上劳累过度造成的幻觉。它们当然不可能会自己动!他把杯子“当”的一声放在桌子上。是时候去寻找一些答案了。

* * * * *

这把老骨头浑身上下都在疼,尽管十分吃力,迭戈还是走上楼梯。到了这个年纪,与其说他需要睡眠,不如说他需要休息。啊,年轻人才能整夜安眠啊!他现在步入了人生的黄昏——白昼已逝,黑夜尚未来临;他已不再年轻,但也还不是垂暮老者。他入睡总是很快,但是醒得越来越早。每次在夜里醒来,他的大脑仍会飞速运转。今天在一些问题得到答案之前,他是不可能有任何休息了。

迭戈并没有被他家里发生的那无法解释的现象吓到。他一点也不害怕,而是愤怒。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他的前途、他的情绪。那个幽灵才不是什么死亡的先兆或者警示。他之前心脏骤停只是因为过度劳累和过于急躁。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已经准备好用他强大的理智来面对问题了。

为什么棋盘会闹鬼?这个问题比一个人形魅影入侵私宅还让他焦躁——人形魅影,这个描述太准确了!但为什么会是象棋?为什么是个女人?一个不着寸缕又完美无缺的女人?毫无头绪。更奇怪的是,哈瑞斯·阿普尔顿坚持说他认出那个神秘的影像是福卢格情妇的女儿。还是毫无头绪。但是那些关于弗朗索瓦·福卢格的信息碎片可以拼接起来,问题的答案就在福卢格本人身上!

昏暗的灯光透过窗帘照进屋里,与迭戈手里蜡烛那摇曳的烛光交相呼应。晨曦已至,屋外雾气渐渐散去,但是建筑的上层仍然笼罩在迷雾中。迭戈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吃力地走到拐角处,重重地坐在放在那里的一排布满灰尘的箱子上。

他很幸运,这所房子不仅从1788年‍1那场大火中幸存,而且五年前的那场火灾也没能烧毁它。他对这栋房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一般管它叫他夫人的昂贵茶室——但他很在意发生在房子里的那些故事。房子的历任主人遗留下了很多东西:饰品、家具……思想、观念。

休息片刻之后,他僵硬地跪在了最大的箱子前面。曾经流行一时的重金漆饰彰显着它的古老。这个上锁的箱子里装的是弗朗索瓦·福卢格的东西。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在把钥匙插进锁眼之前,迭戈突然意识到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没质疑过为何这栋房子的三任房主都突然死亡了。这座城市一直充斥着疾病和暴力,但是这三任房主都是上流人士,他们接连暴毙的概率太小了!福卢格死于一个秋天,距今快五十年了,那时候这还是一所新房子。在他之后的房主——他的社会地位不是特别高,所以已经记不得名字了——死于心脏衰竭。迭戈之前的房主,马塞尔·赛维尼,则死于传染病——好像是疟疾。他们三人的死亡毫无联系,所以在这之前他怎么会多想呢?为什么现在他又觉得这之间有联系?是他试图解开这个谜团,才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