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沼泽林地

7. 1862年2月4日

他在悬崖边上俯瞰着对岸沙滩上那些黑色的小身影。他们像白蚁爬过朽木一般爬过沙地和残骸。他们的行动肯定是有目的的,不过弗兰克还想象不出会是什么。

大概有12个黑影在亨利要塞‍1的城墙外移动,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其他厨子在打水。正值黎明前夕,天色灰暗,雾霭笼罩,很难辨出更多细节。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黑色外套。然而,这对南联盟军来说太寻常了。弗兰克摘下头上破旧的草帽看了看,然后耸耸肩。一开始,他只求能得到一件灰色的外套——管它是新是旧——但数量太少只够发给作战士兵。现在外套却大量富余。

从树木繁茂的悬崖上看去,田纳西——肯塔基边境的景色十分壮丽。下方是蜿蜒流过的田纳西河。景色开阔,但潮湿阴冷,细雨绵绵。弗兰克呼出的气凝成了白雾,使得原本就受限的视野更加模糊,河边那几个偷偷摸摸的黑影更加看不清了。群山密林之外,太阳正从厚重的云层后面升起。田纳西河因为连日的降雨而水势汹涌,雾气缭绕。

他们也许是在找什么东西?这个瘦削的男人拽着自己浓密的胡子,陷入了沉思。一阵骚动后,那些小黑影一起穿过了乱糟糟的河滩。很明显,他们发现沙滩对面那片全是断木的水湾林地里有什么他们更喜欢的东西。

弗兰克的好奇心被激发了,但他还有工作要做。

他厌倦了猜谜,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这也只是最近一件,如果真算得上特别古怪的话。一堵未完工的墙掩护着他的宝贝工具,他就在这里忙活着。他并不喜欢天亮前起床,但正在慢慢适应自己的角色。战士们体力消耗极大,还面临生命危险,每天只吃一顿饭,考虑到这些,他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都是英雄。弗兰克是个厨子。但如果醒来喝杯咖啡能让他们打起精神,那他很乐意早起。

要是他真的有咖啡就好了!

弗兰克低头看着锅里正在冒泡的东西。小火温柔地舔着锅底,木柴上残留的冰雪在抗议自己的消融,噼啪作响。大块棕色的东西在这口破旧的锅里上下翻腾,弗兰克不禁微笑起来。

什么声音传进他的耳里。声音来自营地以外,来自下方的海曼要塞‍2。在山脚下——穿过雪堆、冰块、枯叶和倒下的树木——下边还堆着尸体。声音从那儿传来,弗兰克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声音没再响起,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已经倒下的盟军战士。

虽然没有战死沙场,但那些不幸的人也是英雄。疾病如野火般横扫营地,夺取了太多好人的性命。他们一个个倒下了。而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厨子,还在这儿,太令人遗憾了。但困扰弗兰克的不是这事,他坚信这起悲惨又可怕的死亡是缺乏优质食品造成的,他更坚信如果可以,他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他可能不像那些战士们一样强壮、一样勇敢,比如吉米,但他也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至少吉米是这么说的。

也许悬崖下面的声音是某只动物发出的。不会,弗兰克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他刚刚看到了人的。那些人是要拿携带病菌的尸体来做什么呢?还非得赶在黎明前来?

几个身影爬过那堆冰冷僵硬的尸体,就像水果上的苍蝇。由于还没来得及安葬,尸体暂时用防水帆布掩盖起来,以示敬意。帆布边缘掀开,以告知人们这些是遗体,不过从他的角度看不清细节。弗兰克惊讶地发现,河西岸这边的人,也都穿着破烂的黑色大衣。他们的行为举止和外形打扮跟亨利要塞附近那些古怪的人差不多。

到底是什么工作需要在黑漆漆的悬崖下进行?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几张惨白的脸。那些人肯定戴着手套,因为他们的手和他们身上破烂的衣服一样黑。也许他们为了不影响士气,想赶在被其他人看见那些尸体之前将它们搬走。无疑现在军中士气十分低落——而且,就像天气一样,看起来会越来越糟。

弗兰克的目光飘到河对岸。一个身穿灰色长外套的身影正从要塞走向河边。他背着一口大锅,在河水饱满的肮脏的河岸边蹲下。显然他是一名盟军士兵,因为他也穿着灰色的长外套。其他穿着破烂黑色外套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早上好,弗朗索瓦。”一个低沉的声音跟他打招呼。

弗兰克转身看到了他的挚友、偶像、守卫者——吉米·甘宝。他紧紧裹着自己灰色的外衣,冻得瑟瑟发抖。弗兰克则早已习惯。

“今天没那么冷。”吉米故意轻描淡写,他自己还抖着呢。他跨过那道未完工的围墙,走到弗兰克身边,俯视着雾气笼罩的田纳西河壮观的景色。

“你觉得下边有多少尸体?”弗兰克指着峡谷问道。

“老天啊,弗兰克,”吉米责怪道,“你就不能说句早上好之类的话吗?”

弗兰克窄窄的肩膀耷拉着。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他为什么老是说这种蠢话?他内疚地说:“对不起,吉米。我只是不知道他们在下面做什么。”

吉米也注意到了悬崖下边的尸体,现在天色亮了一些,可以清楚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他们瞬间就消失在了森林里,就像蟑螂钻进裂缝里一样。

“不知道。”吉米说着,抓了抓自己下巴上一周没剃的胡茬。他是少见的仪容整洁的人之一。吉米没有剃须泡沫和肥皂也能把自己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弗兰克不是唯一一个因此对他心生敬意的人。不过在过去的一周里他们太忙,根本没时间刮胡子。“军队总是做我搞不懂的事情。”

“嗯。”弗兰克表示赞同,扯着自己乱蓬蓬的大胡子,故意模仿吉米的样子。

“简直等不及想知道蒂尔曼要说什么了。”吉米担忧地咕哝道,嘴里喷出白雾,“他今天会告诉大家,北方佬什么时候到这里,我们怎么办。”

吉米扫视着北边的山峦。他眯着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恐惧,那是他永远也不敢直说的。吉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转身拍拍战友的背。“那么,弗朗索瓦,你真的如你所说弄到了咖啡?你答应过的,你知道。”

“我真的弄到了。”弗兰克答道。他兴奋地想要炫耀自己的成果,就是他锅里面正在冒泡的东西,一下子跳过那堵未完工的围墙。至少,他是想跳过。一只并不合脚的靴子——从一个已经牺牲的盟军战士脚上脱下来的——踢到了墙上。弗兰克摔倒在地,石子落到他身上,以示报复。

“天哪,弗兰克。”吉米低声说道,他比弗兰克更高大,也更稳重。他慢慢地跨过墙来帮他朋友起身。这会儿,两人都站着,看着那口小小的锅。锅里煮着很多棕色的液体,吉米第一眼看到时非常开心,但随后皱起了自己的浓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