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蓝色驯鹿号(第2/3页)

威利‍3张嘴准备还击,却突然停下。他睁大眼睛,那张丑陋又僵硬的嘴浮起狞笑。

库柏胸口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恐惧,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话正是安德斯需要的。库柏是船上等级最低的军官,但正因为他的级别,船长与他交谈时从未因有所保留。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从安德斯的私人生活到工作决策,他们无所不谈,这些对话自始至终都是怪异的、带欺侮性的、单向的。库柏扮演的是一个让人头疼的角色。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戏谑的争吵而已,但跟安德斯的争吵从来都不只是戏谑。他听说过安德斯会虐待不听话的船员。他相信这是真的。

“你没有见过伦敦举办的世界博览会,库柏。”船长说,语调居然有些梦幻般的憧憬,“1851年的时候你还忙着制作地图、在丛林中与野人追逐嬉戏。‘万国工业博览会’,全称是这样的。加拿大的样品被展示给全世界——所有样本都带着洛根的名字!说起那件事,你这喜欢土著的家伙,你连几年前巴黎举办的那次都没见过。你从没到过巴黎,对吧?不是我喜欢那些法国混蛋,但你要知道,巴黎就是巴黎。”

安德斯船长是个纯正的英国人,总是喜欢挖苦法国人。库柏来自美国缅因州,但他祖上显然是法国人。安德斯乐此不疲地坚持认为库柏这样的出身背景很丢脸。他还喜欢把库柏的妻子称为印第安人。初级军官不知道这种想法到底从何而来。安德斯见过库柏夫人——绝对的金发碧眼的库柏夫人——所以他觉得这整件事很是逗人,丝毫不认为自己无礼。

虽然威利与人争论时粗鲁而强势,但他这点说得很有道理。他是个阅历丰富、备受尊敬、技术高超的船长。他这来之不易的名声,使得他的咆哮更有说服力。如果说有谁会将北极圈翻个遍,只为寻找矿物资源或煤炭——洛根宣称加拿大自治领地没有这些资源——那人就是威利·安德斯。库柏在很多方面都不喜欢船长,但那也仅仅是因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完全被安德斯折服了。库柏在安德斯故作强硬,但每一分钟都撑得很辛苦。他宁愿避免对抗。

福克斯号消失在一座残破的冰山后,向更安全的海域驶去。那里靠近帕里群岛‍4,在冰山外延的最南边。冰山的边缘温度最高,在夏季时会融化磨损,造成冰山位移。冰山位移意味着危险。但即便纹丝不动也很危险。此时船只定位就是个圈套。不,库柏没法责怪福克斯号返回了英国。北极夏季那炫白、永恒的极光正在衰弱。不久之后就将是刺骨寒冬和让人崩溃的无尽黑夜。

“我不能跟随洛根了。”安德斯终于接受了,又匆忙补充道,“也不是因为没有豪威尔先生,而是考虑到那老婆子的钱袋。”

库柏仍然不知道福克斯号的船长到底透露了什么消息,依旧缄口不言。他只知道,“那老婆子的钱袋”指的是找到消失的富兰克林北极探险舰队即可获得的公开悬赏。

“确定福克斯号还没……?”库柏急切地问道。

安德斯的视线又回到了耀眼的浅蓝色冰山上。豪威尔先生把驯鹿号租给这个人,库柏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安德斯独身一人,连假期他都是在各地的码头度过,要么在妓院,要么在酒馆。他也许从未考虑过,其他船员可能希望活着回到家人身边。

“九点了,库柏先生。今晚值班前去睡几小时吧。把那个爱尔兰醉鬼带过来。”

“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轮到他值班。”

“胡说八道!”安德斯吼道。“你以为值班这事是谁说了算?叫他过来。”

库柏端详着安德斯脖子上因愤怒而突起的血管。安德斯为什么不告诉大家福克斯号带来的消息呢?胡言乱语可不像安德斯的作风,隐藏自己的意图也不像。库柏怀疑安德斯要草率行事。而在北极圈内,草率意味着危险。

* * * * *

高级船员舱总是黑漆漆的。低矮的天花板让舱内更显昏暗。一盏灯在咝咝作响,勉强能照到医生弓身研究的那本书。斯蒂格·詹森医生骨瘦如柴,行为诡异。许多人误以为他是个残疾人。瘦骨嶙峋的手臂和硌人的手肘让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得以给他留下一片私人空间。虽然船舱狭窄局促,但斯蒂格没必要担心库柏靠得太近,因为两人互相厌恶。跟安德斯一样,詹森也因库柏的国籍对他登船表示厌恶。而对库柏来说,他讨厌斯蒂格的脸,那是一张因自我施压而过于苍白、瘦削的脸。他的眉毛十分浓密,中间没有隔断,几乎长到了前额,此刻正因他在研究的东西而扭曲着。

库柏更愿意去关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正在最里边的铺位睡觉,几条毯子松垮垮地盖在他身上。一只裸露的手向外伸出,指关节上纹着I-R-I-S-H‍5的字样。大多数人都戴着手套睡觉,罗里除外。他喜欢寒冷。

罗里·麦克罗伊是船上的大副。他是个好斗又可靠的人——铁钉一样强硬,曾经是个酒鬼,这两件事他十分引以为傲。他不只指关节上有文身,手臂上也有。他脖子的一侧,耳朵正下方,用爱尔兰语刻着“爱尔兰万岁”。库柏为此惊叹不已,那该有多痛啊。毫无疑问罗里文身那会儿肯定醉得毫无知觉了。罗里不难招人喜欢,除非被安德斯船长惹火,他还是很随和的。虽然算不上朋友,但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中年人,很可能是库柏在这船上最好的同盟。

罗里睡觉时总张着嘴。他的牙齿小而均匀,不过两颗门牙之间有个豁口。他的胡子修成一条细线,悬在嘴唇上方。库柏轻轻摇他。“罗里,船长叫你。罗里,快醒来。”

罗里咕哝着什么醒了过来。他朦胧的双眼瞬间清晰起来。“该死!我是不是迟到了?”

“不,没有。船长想见你。这会儿才刚过九点。”

罗里伸腿踩地,手指理顺灰白的头发。“都还好吧,曼尼?”

库柏点头:“算不上。福克斯号带来的消息让他很不安。祝你好运。”

罗里苦笑着出门了。

库柏爬到上铺。他是这船上等级最低的军官,所以床铺是最短又最高的。这小小的、离天花板只有半米多高的床铺,就是他唯一的私人空间。他辗转反侧,与胃痉挛斗争着。他那几乎冻硬的床单发出沙沙的声响,引得斯蒂格对他怒目而视。库柏翻身过去不理会他。

他真的累了。他与安德斯之间伤脑筋的谈话总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次谈话过后,他都忍不住反复加以分析。在安德斯粗鲁的举止面前他是否仍保持得体?还是一副软弱样?估计安德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人造成的这种影响。他绝对不会浪费时间来反思说过的话。但库柏就是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