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话说在赵黼出宫之后,有内侍来传云鬟,忙来至寝殿。

尚未入内, 就见皇帝赵世被王治搀扶着,立在门外,便上前行礼。

赵世回头, 见云鬟外间披着白狐裘的羽缎大氅, 里头是鹅黄色的缎袍。

腰束玉带, 领口绣着朱红色的卍字纹, 圆领底下是半点尘垢无染的白色里衣, 颈间肌肤亦玉雪般, 素净无瑕。

她微微垂首,雪色跟日光交织,映衬着眼前的眉目,容颜秀丽绝伦之外,又似隐隐笼着淡淡地光芒。

赵世道:“昨夜宫内事情多, 可受了惊扰了?”

云鬟道:“多谢圣上垂问,并不曾受惊。”

赵世瞥着她,忽然瞧见那狐裘领口掩映底下,似有桃花瓣似的浅红印记。

皇帝假装什么也并没看见,转头看向别处,唇角动了动,依稀流露一丝笑意。

过了片刻,才听赵世又道:“黼儿……终于回来了。”

这一声,却似如释重负。叹息间,口中吐气遇冷,化作白色雾气,于空中袅袅,如云烟聚散。

云鬟不知他意下如何,便答了一声“是”。

赵世含笑远眺,但见不远处,宫人们正沉默而忙碌地打扫积雪,又不时有禁军巡过,威武鲜明。

头顶碧空如洗,整座宫阙银装素裹,高高地飞檐之上的坐兽们,也整整齐齐地挂雪披冰,仿佛戴了一层泛着凛冽金光的雪白铠甲,傲然睥睨于蓝天之下。

赵世看了一眼王治,王公公会意后退,又咳嗽了声,向着云鬟使了个眼色。

云鬟微怔,上前一步,代替王治扶住了赵世。

皇帝回头相看。云鬟便道:“外间风大,陛下还当保重龙体。”

赵世却转身,竟沿着廊下缓步往前,云鬟只得扶着随行。

王治跟灵雨等众宫人在后跟从。

赵世且走且看,却见桂殿兰宫,菌阁芝楼,金煌碧炫,美不胜收。又是雪后景致,令人眼目一新,心旷神悦。

皇帝似闲庭信步,兴致颇佳,行了一刻钟左右才停步,赵世道:“宫内如何,天下又如何,想来这宫阙之中,便也是另一个天下。”

云鬟抬头,却见前方,在飞檐斗拱、壮丽嵯峨之后,依稀可看见一角残垣。

那正是……昨夜走水的雅韵殿。

赵世叹了这句,垂首看向云鬟,因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日里,朕每每想起来,便五内俱焚,无一刻安稳。如今……这颗心总算能够放平了。”

云鬟道:“陛下……”

赵世道:“你并不知,先前朕并不喜欢你。甚至曾经想……”欲言又止,皇帝笑了笑,道:“可是这一路而来,你却果然是个最懂、也最宜他的。”

当所有人都质疑赵黼离去后会不利于大舜之时,是她坚意否决,辽帝要赵黼继位的流言里,也是她始终清明,而当赵黼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她也是淡淡地,认定他会转危为安。

——当然,皇帝不知道的是,云鬟面上虽安抚了他,私下里曾也想奔到云州。

毕竟她也并非全知,其他的流言蜚语可以无视,然而事关赵黼的生死,却由不得她再若无其事。

赵世叹道:“朕算计了一辈子,却在英妃这件事上,把自己也算了进去,且赔上了英妃,太子,太子妃……差点儿把黼儿也赔了进去,甚至……是这万里江山,祖宗社稷。”

云鬟道:“陛下何出此言?”

赵世道:“静王的确是个好的,朕也曾……只可惜他为贤王尚可,但若为帝王,只怕掣肘太多,变数亦太多。”说到这里,皇帝回头瞥一眼云鬟道:“你不是一直怀疑太子之死尚有疑点么?你觉着此事跟静王有无干系?”

云鬟道:“这个……小民又怎敢妄言。”

赵世道:“你虽不敢说,朕却早有怀疑。当初之所以不许你们查,就也是因为若猜测是真,逼得背后之人走投无路,狗急跳墙之下,反而不利于局势,那等风雨飘摇间,万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云鬟道:“陛下怀疑王爷?”

赵世道:“静王对待太子,也算是兄友弟恭,未必真的是他,然而却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云鬟忽地想起静王妃那句“太子被刺死”的话,不敢多言。

这会儿冷风扑面,也似吹到心头。赵世看出云鬟的不安,便笑道:“不用担心,如今黼儿已经回来,有他在,你怕什么?”

云鬟哑然。

赵世举手在她的胳膊上拍了拍,忽眯觑双眼看着高天之上,却似有个黑点儿定在九霄,动也不动。

赵世不由道:“那是什么?”

云鬟闻声看去:“像是一只鹰。”

赵世颔首,盯着那只振翼停顿的孤冷苍鹰,忽道:“以后,你要好好地待他。”

云鬟道:“陛下?”

赵世道:“你知道朕的意思。”目光从那只鹰上转开,皇帝望着云鬟,用有些暗哑的声音道:“他先前过的太苦,连朕……也不忍,幸而有你,若是没有你,倒是不知会成个什么样儿了,所以以后,你要好生相待,切勿相负……”

云鬟对赵世从来警惕忌惮,隐隐惧畏,只在此刻,眼前的人才好像不仅仅是个帝王,而只是个迟暮的老者。

沧桑感叹的口吻,让云鬟的双眼一时也酸涩起来。

别过赵世,云鬟匆匆收拾了一番,便由灵雨陪着出宫。

皇帝只说让她回府探望,并没交代别的。云鬟不知为何,却也猜测是有大事,满腹疑窦,当即忙忙地出宫。

乘车回到府中,尚未进门,门公小厮等早上前跪地迎接。因都知道了云鬟无事,一时都喜极而泣,感念不止。

从廊下疾步往前,就见里头有几个人迎了出来。

云鬟定睛看的明白,猛地顿住。

当前却是名青衣长身的魁伟男子,容貌端正。

只细看才见眼皮上有一抹小小疤痕,在那风流落拓之外,多了些许不可说的旧郁,竟是徐沉舟!

旁边站着的一位,鸡皮鹤发,身形已经有些伛偻,面上却仍透出几分精干,他身边儿那个妇人,看着慈眉善目,眼睛却通红,正捏着手帕眺首看过来。

赫然正是陈叔以及林嬷嬷。

除此之外,是晓晴抱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儿,手中握着个五彩的绣球,正摇晃着玩耍。

云鬟大喜过望,忙急急地奔了过去,抢着握住老陈叔的手:“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

陈叔本是要跪地行礼,却被云鬟紧紧地握着手,只得止住身形,枯干的手掌抬起拭泪。

林嬷嬷也来行礼,云鬟复又将她搀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这会儿晓晴抱着那孩子过来,林奶娘道:“这是露珠儿的小鲤。”

云鬟越发惊喜,忙小心翼翼抱入怀中,那小孩儿也不怯生,咯咯地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