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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下来喝茶吗?我们每天四点一刻用茶。”

“不,不,真的,非常感谢。我答应过迈克西姆……”我的话拖泥带水,不是个囫囵话,但意思双方都心照不宣。宾主站起身来,彼此都明白无论是挽留喝茶还是借故辞行均为虚伪的客套。有时我心想,如果把礼仪抛到一旁,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譬如,我坐上了汽车,并向站在门阶上的女主人挥手告别之后,却突然又打开车门说:“我决定还是不回去了。走,再到客厅里坐坐去。如果你愿意,我就留下吃晚饭,或今天夜里在你们家留宿。”

我常常纳闷,不知礼貌周全、温文尔雅的女士是否能经受得住这种意外的变化,呆板的脸上是否会堆起欢迎的假笑。“当然好啦!你提出来,真让人感到高兴!”我真希望自己有胆量试这么一次,但实际上却总是“砰”地关上车门,随后,汽车沿着平展的沙砾面车道徐徐驶去,女主人则松一口气,回到屋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邻近一个小镇上的教主夫人曾经这样对我说:“依你看,你丈夫是否打算在曼德利举办化装舞会?每一次舞会的场面都极为壮观,让人终身难忘。”

我只好笑了笑,仿佛非常了解情况似的说:“我们还没决定呢,要做的事情以及要讨论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是啊,我想也是的。但我希望不要把这件事情束之高阁。你得多给他吹吹风。去年当然是没举办成,可我记得两年前我和主教去参加过一次化装舞会,那场面太令人着迷了。曼德利举办那类盛会,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大厅宏伟堂皇,人们在里边翩翩起舞,柱廊里乐声袅袅,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好。组织那么大的活动的确不容易,但大伙儿全都有口皆碑。”

“是呀,”我说,“这事我得问问迈克西姆。”

我想起了起居室的写字台上那个贴着标签的鸽笼式文件架,脑海里出现了一沓沓的请柬和长长的一串姓名、地址,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写字台旁,在她想邀请的人的名字旁边画钩,然后取过请柬,把笔在墨水里蘸一下,以龙蛇之笔挥毫疾书。

教主夫人说:“有一年夏天,我还到曼德利参加过一次游园会。那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活动,鲜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阳光明媚灿烂,大家围坐在玫瑰园的小桌旁品茶。那主意新颖别致,真是出得太妙啦。当然,她那个人脑袋瓜灵……”

她打住话头,脸上微微泛红,担心自己的话说得不妥帖。为了避免出现尴尬的局面,我立刻表示同意她的见解,壮起胆子、厚着脸皮说:“丽贝卡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最后终于说出了她的名字。我吐出了这个名字,响亮地说出了“丽贝卡”这几个字。我深深松了口气,仿佛经过洗礼,摆脱了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丽贝卡!我把这名字从嘴里说了出来。

不知主教夫人是否瞧见了我脸上的红晕,但见她管自侃侃而论。我则如饥似渴地听着她的谈吐,就像躲在关闭的窗户下偷听一样。

“你从没见过她的面吗?”她问。当我摇头时,她迟疑了片刻,显得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往下说。“其实我们跟她并不很熟,因为主教来此地任职才四个年头。不过,我们去曼德利参加舞会和游园会时,她对我们待之以礼。有一年的冬天,我们还赴过一次宴会。她的确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浑身充满了活力。”

“还有,她好像对所有的事情都很精通,”我摆弄着手套上的纹饰说道,声音显得漫不经意,表示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像她那么聪明美丽且又热衷于交际的人,是不常见的。”

“是啊,我想也是的,”主教夫人说,“她不愧为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现在我还能想起开舞会的那天晚上的情景。她站在台阶下跟客人们一一握手,乌云一般的头发衬托出冰肌玉肤,一身衣服非常合体。她的确有一副闭月羞花的姿容。”

“她还亲自料理家务呢。”我微笑着说,仿佛在显示“瞧,我一点没醋意,经常跟人谈起她哩”。接着,我又说:“当家理财一定耗去了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就不行,把家务都交给了管家。”

“噢,其实一个人不能事事操心。你还非常年轻,不是吗?毫无疑问,你终究会安顿下来的。再说,你有自己的嗜好,对吧?听人讲你喜欢画素描。”

“哦,那算不上什么。我不会有大的造诣。”

“这可是一种很好的小小天赋,”主教夫人说,“并非人人都能挥毫作画。你千万不要把它丢了,曼德利处处美景,都可以上画。”

“是啊,大概是这样的。”我说,心里被她的话弄得郁郁不乐。我眼前蓦然浮现出一幅幻景:我拿着折凳信步穿过草坪,一边腋下夹着盒铅笔,另一边夹着她所说的那种“小小天赋”。所谓的天赋让人听起来像是病态的癖好。

“平时喜欢玩野外游戏吗?会骑射吗?”她问。

“不会,”我说,“那种活动我是不沾手的。我只喜欢散步。”岂不知,散步跟骑射相比有天地之别,让人大为扫兴。

她却轻快地接口说:“散步是世界上最好的一种锻炼,我和主教也经常散步哩。”而我心里在想:那位主教大人是否头戴宽边铲形帽,脚蹬绑腿式长筒靴,胳膊上挎着娇妻,一圈一圈绕着教堂散步呢?接下来,她开始讲起他们夫妇俩多年前到彭奈恩山区度假,如何每天平均走二十英里的往事。我频频点头,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却不知彭奈恩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心想大概跟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差不多吧。过后我才想起,在中学的地图册上涂着粉红色的英国中部有一条用毛边线标出的山脉,那就是彭奈恩。在那个地方行路,主教可能始终都戴着他的那顶帽子,穿着那双靴子。

谈话至此,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冷场的局面。客厅里的时钟以刺耳的声音报了四点钟,我又没必要地看了看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说:“很高兴到你们这儿做客,希望你们有空到我们家去。”

“我们求之不得,只不过主教老是忙得不可脱身。请代我向你丈夫问好,一定要让他把舞会再办起来。”

“好的,我一定会的。”我撒着谎,假装自己对舞会的事情非常了解。回家的路上,我蜷缩在汽车的角落里,一边啃大拇指的指甲,一边幻想着曼德利办舞会的情景:大厅宾客满堂,都穿着化装舞服,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柱廊里音乐绕梁;晚宴可能设在客厅里,靠墙放着自助餐长条桌;可以看见迈克西姆站在楼梯前笑着和宾客们握手,还不时转过脸望望身旁的一个人,那人高高的个子,袅袅婷婷,披一头黑发,正如主教夫人说的,乌云一般的头发衬托出冰肌玉肤;那女人眼观六路,无微不至地招待着她的客人,时而回过头对仆人发号施令;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窘态,举止雍容典雅,翩翩起舞时在空气中留下白色杜鹃花的那种淡淡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