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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伸出双手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的耻辱、仇恨和厌恶,你大概理解不了吧?”

我没吱声,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我不在乎他是否感到耻辱,他讲的事情没有一件能打动我。我只想着一点,在心里反反复复念叨个没完:迈克西姆不爱丽贝卡,他自始至终就没爱过她,他们从未有过一时一刻的幸福。迈克西姆滔滔不绝讲着,我侧耳倾听,但他的话未对我产生任何意义,因为实际上我并不关心。

“我考虑曼德利考虑得太多,”他说,“我把曼德利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上。这种对财产的爱是不会产生幸福的。教会并不提倡这种感情。基督对砖石、围墙未留下任何教诲,也没说一个人必须爱自己的土地和家产。基督教的教义里不包括这些内容。”

“亲爱的,”我说,“迈克西姆,我的爱人。”我把他的手贴在嘴边,将双唇印了上去。

“你明白吗?”他问,“这些你都明白吗?”

“是的,”我说,“我的宝贝,我的爱人。”可我急忙把脸掉开,不让他看见我的神色。我明白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像驾了云一样,感到飘飘然。他从未爱过丽贝卡!

“我不愿回忆那一段岁月,”他慢吞吞地说,“甚至都不愿跟你提起。那是一段让人感到羞耻和可鄙的时光。我和她生活在谎言之中,合伙扮演了一出拙劣、肮脏的闹剧,当着亲戚朋友的面,甚至当着仆人的面,还当着弗里思那样忠诚可靠的人的面。这儿的人全都信任和崇拜她,全然不知道她背地里嘲笑他们、讽刺和模仿他们。记得曾有一度这儿高朋满座,经常组织娱乐活动,举办游园会和露天演出,她脸上挂着天使般的微笑四处走动,挽着我的胳膊,活动结束后便给成群结队的小孩散发纪念品。可是第二天黎明时分她就会驾车前往伦敦,溜进她的河边公寓,像只野兽钻入沟壑里的洞穴,在那儿度过不可告人的五天,然后在周末返回家。唉,我却不折不扣执行着交易的条件,一直没有揭露她。她那神奇的鉴赏力把曼德利变成了今天这种模样。花园、灌木丛,甚至包括幸福谷里的杜鹃花——你以为我父亲在世时这一切就已经存在了吗?不,当时的曼德利一片荒芜,景色倒是很迷人,但那是荒凉孤寂的美,急待行家里手关照,还得花一笔钱。我父亲绝不愿花这笔钱,若非丽贝卡,我也想不到在这方面破费。厅堂房间里你所看到的摆设,有一半原来都不在现在的位置。客厅和起居室今天的模样,全是丽贝卡的杰作。公众参观日弗里思自豪地指给客人们看的那些椅子,还有那墙上的挂毯,也是丽贝卡的巧心安排。有些东西是本来就有的,贮藏在后屋里,因为我父亲对家具或油画一窍不通,但大多数却是丽贝卡购置的。你今天所见到的美丽的曼德利,人们津津乐道的曼德利,照片和图画上的曼德利,是丽贝卡一手创造出来的。”

我一声不响,紧紧搂着他。我希望他继续讲下去,希望他的痛苦冰雪消融,郁积在心头的陈年积怨以及仇恨也随之风消云散。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他说,“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忍屈含辱,全是为了曼德利。我对她在伦敦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因为那没伤害曼德利的利益。头几年她谨小慎微,从未招致闲话和议论,后来就逐渐变得肆无忌惮了。你知道一个人是怎么染上酒瘾的吗?起先只是随便喝喝,每次一点,隔上三五个月醉一回。后来醉酒的周期愈缩愈短,很快变成每月一回、每两星期一回,乃至几天一回。戒备的防线土崩瓦解,防范之心化为乌有。丽贝卡当时的情况就跟这一样。她开始把她的那帮狐朋狗友邀请到家里来。她常把一两个朋友安插到周末的宾客当中,所以起初我无所察觉,不敢肯定她的放荡行为。她常在海湾小屋里举办什么野餐会。一次我从苏格兰打猎归来,发现她和六七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小屋里鬼混,于是便对她提出了警告,而她耸耸肩说:‘这关你什么屁事?’我说她可以到伦敦跟她的朋友幽会,而曼德利是我的家。我要她遵守那笔交易的条件,她听后奸笑几声,没有说什么。后来她开始勾引弗兰克。可怜的弗兰克又羞怯又忠实,一天跑来找我,说他想离开曼德利另找工作。我们俩在这藏书室里争论了两个小时,最后我才明白了原委。他终于撑不住,把事情讲了出来。他说丽贝卡一刻也不让他安宁,老是到他的寓所里寻他,引诱他到小屋里去。亲爱的弗兰克狼狈到了极点。他不了解真实情况,相信的是表面现象,一直以为我们是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

“我谴责了丽贝卡的卑鄙行径,可她一听立刻火冒三丈,把她词汇库里所有肮脏的词都寻出来咒骂我。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场面实在让人恶心。过后她去了伦敦,在那儿一待便是一个月。回来后,她起初收敛了一些,我心想她一定接受了教训。比和贾尔斯来度周末,我总算澄清了有时在心中悬浮的疑团:比不喜欢丽贝卡。比观察问题一针见血、直截了当,大概看穿了她,猜出我们的关系有些不对劲。那个周末气氛紧张,情况很复杂。当时贾尔斯随丽贝卡一道航海,而我和比懒散地坐在草坪上消磨时光。他们回来时,贾尔斯喜上眉梢,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丽贝卡则眼神蹊跷,一看就知道她向他下了手,就像对待弗兰克一样。我发现比在吃饭时一直观察着贾尔斯,贾尔斯口若悬河,笑声也比平时响亮。丽贝卡坐在餐桌的一端,自始至终看起来都似天使一般圣洁。”

我曾经笨手笨脚地想把那些奇形怪状的拼板合成图案,始终未能如愿,现在它们总算各归其位了。怪不得一提到丽贝卡,弗兰克便态度反常,怪不得比阿特丽斯表情暧昧,提到她就反感。我一直把他们的沉默当成是出于同情和怀念,谁料真正的原因却是羞耻和窘迫。我居然始终蒙在鼓里,想起来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不知世上有多少人都是由于摆脱不了腼腆和矜持的自身束缚而持续不断地遭受磨难,不知有多少人盲目和愚蠢地在自己的面前筑起一道障眼的大墙,看不见事实的真相。我的情况便是如此。我心里幻想出一幅幅虚构的图像,兀自坐在那儿观赏,我始终没有勇气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如果我摆脱腼腆,向前走一步,迈克西姆早在四五个月前就会把一切对我讲明。

“那是比和贾尔斯最后一次在曼德利度周末,”迈克西姆说,“我再没有单独邀请过他们。遇到正式的场合他们才到这儿来,参加游园会和舞会。比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我也对她守口如瓶。但我觉得她猜出了我生活的不幸,了解我们的夫妻关系,和弗兰克一样心中有数。丽贝卡又变得诡诈起来,从表面看,言谈举止无懈可击。可我一旦出门让她一个人留在曼德利,就不敢肯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丑事了。她可以勾引弗兰克和贾尔斯,可以拖庄园里的工匠下水,也可以从克里斯弄个男人胡混,任何男人都能做她的情夫。到那时非闹出爆炸性丑闻不可,招来我所惧怕的闲言碎语和蜚短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