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十二章

一夕霜华,长夜过尽。

重华宫若兮台前,一颗玉色棋子轻轻落下,在黑白分明的棋盘中央。雪衣影里素手盈玉,仿佛星辉划过指尖,晶莹澄美的色泽,在棋局深处挑起一抹清澈的流光。

棋盘对面,东帝轻轻抬眸笑了一笑,“意在子先,进退度心,你的棋艺越发高明了。”

眼前棋局黑白搏杀,纵横相映,一者稳扎稳打,动静有致;一者诡奇通透,虚实莫测。以两人之棋力眼光,皆已知终盘将是和局,见他罢手,且兰含笑收拾棋子,广袖如云流泻委地,“自始至终惴惴小心,如临于渊,总算有一次没被你杀得丢盔弃甲,是否手下留情了呢?”

子昊道:“你又不是含夕,输了还会耍赖悔棋,何用我刻意相让。”

且兰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玉盒,“听说你昨日又赏了含夕三件上古珍奇,当中竟有一支夙帝时仙师莫玉亲制的古箫和一套你亲手抄录的曲谱,你待她也算用心,只是如今外面那些传言当真叫人啼笑皆非。”

子昊低头轻咳,只是一笑而过。

温泉海上缭绕轻浮的薄雾令此高台若隐若现,恍似天境,日前重华宫主殿修葺一新,且兰奉旨迁入新宫,东帝复将温泉海旁无极、长乐两苑赏赐于她,包括这昔日凤后命人采深海美玉精心砌筑,可容千人共舞的若兮台,再次增拨三百宫奴入宫侍奉。

一连数日,东帝每晚都在重华宫就寝,对未来王后之恩宠人所共睹,而对曾为楚国公主的御阳夫人含夕,更称得上百依百顺,诸般惜爱,一时竟惹得外世众说纷纭,只道少原君与宣王,一者与含夕公主青梅竹马,一者曾对其心存觊觎,当众逼婚,东帝自不会容此二人于世,因美亡楚,为色伐宣,天性风流不逊襄帝。

但唯有苏陵、叔孙亦等为数不多的近臣知道,东帝自楚国归来之后身子越发不如从前,眼见天日渐寒,旧疾时常复发,白日倒还支撑得下,但若入夜便非以重药压制不可,渐渐竟至一日不可间停。自曾亲眼见他一次毒性发作,且兰再难放心,随时陪伴左右,子昊亦刻意将她留在身边,借机将自己胸中所学倾囊相授。这一夜,两人又是通宵对弈,直至一夜悄逝,星冷天明。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天上的星星,记得母亲曾说过,夜空中每颗星星,都是人间一个灵魂的化身……”且兰见子昊遥望触手可及的星空,起身前行,来到高台之侧,仰首道,“后来师父教我星阵兵法,我带着族人征战逃亡,夜里常常一个人看着星空出神,那时候每颗星星都离我那样近,那样清晰,好像有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感觉并不孤独。”她轻轻低头,微笑叹息,“如今在帝都,你许我随意翻阅琅轩典籍,亦不断解答我观星之术的种种问题,可是我却越发看不懂,眼前这浩瀚星空究竟代表什么,谁人能做出正确的回答?”

她转回身来,仿佛想从他眼中寻找答案。子昊来到她身边,负手抬头,淡淡道:“天地万相,皆入人心,一人心境不同,所看所想自不相同,说来也并不奇怪。其实你天分极高,朕所授观星之术,你早已洞察入微,又有何不明白?”

且兰随口问道:“茫茫星汉,亘古长空,王上心中能够尽知吗?”

子昊一笑道:“朕从来不想。”

且兰略一诧异,轻转明眸,“从来不想?这答案着实叫人意外。”

子昊徐声道:“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天便是天,地便是地,生长消亡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你既翻阅琅轩藏书,当知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先贤想要参透造化,最终也只是留下各种疑问,无人能给出合理的答案,天地不仁,本是虚空,何必浪费时间揣摩?”

且兰道:“自从相识以来,无论为敌为友,你似乎始终掌握着一切,无人能逆王意,就连强势如少原君亦败在你的手中,我有时甚至以为,恐怕这天地都是你棋盘上一方棋子,无可抗拒你的力量。”

“朕从不认为可以掌控一切,自以为是是件危险的事情。”

子昊容色清澈深远,如往常一样无波无澜地隐藏着一切情绪,只留下捉摸不透的平静,从这个角度看去,甚至有种漠然的意味勾勒在他如削的侧颜,而使那原本干净温润的眉目浮现冷冽的痕迹。

微风乍起,吹得两人衣袂轻扬,且兰似乎若有所觉,下一刻他转过头来,唇畔微微弯起浅淡的弧度,对她伸出手道:“陪朕走走。”

若兮台半隐于云,整片夜空映入他的眼中,静如沧海,清若冰渊,越发显得幽邃莫测,无有尽头。他的手掌覆上指尖,便这样携她往高台尽处而去。

云阶百丈直通天际,长风吹起发丝随衣急舞,越至高处越发不胜清寒,而他的步伐平稳从容。

但他走得并不慢,一路不做停留,她追随他的身影,将灯火尘嚣遗落万丈。

在他的牵引下,且兰踏上最后一层玉阶,霍然之间,整个天地呈现眼前。

越过帝都宫城,她看到王域大地,山河连绵,他同她并肩立在这高台之巅,与苍茫天地相比却觉如此渺小,一颗心浩若烟海,似可容尽人间万物,却又一无所有。

风过长空,那种难言的感觉充斥心中,一时激荡难平,这一步步走来,十指相握,她忽然知道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他可包容一切的眸光,他微笑背后的深心,她突然明了。

“若兮台是重华宫最高之处,朕以前也常一个人在这里看星空。”

随着他淡然的话语,且兰朝他目光所向看去,那是曾经昭陵宫的方向,如今琼楼金台皆做一片清湖迷蒙,无限美景,不见杀伐。

仿佛刹那错觉,他眼中若有柔软的神色浮现,“且兰明白吗?你与朕,一直是同样的人。”

当他转回身时,且兰蓦然迎上他的目光,从未曾相识的一刻,到执手天下的今时,他眼中的江山王朝,她心头的家国族人,她与他何止拥有太多相似的痕迹,却又从来不在同一个世界。长空星隐,天地一人,青衫男子衣袂入画,除却白日君王盛气,只遗独立出尘。他站在眼前,化入心尖,却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永恒不变的微笑之中,不属于任何一人,甚至包括他的子民与王朝。

“朕此一生,不负九夷。”

那日在军营之中,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话,她别无选择。

若他不是天家帝子,她亦不是他一手扶植的女王,今日琼华天阙,是否会有他与她并立的身影?

执子之手,与子同行,她与他穿行于毁灭重生的世界,他可以是她的希望与依靠,却是否会成为她幸福的归宿?

“朕会给你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你所珍视的东西,不需太久时间,也没有人能够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