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春风迟迟亦浩荡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川端康成。

拾壹春风迟迟亦浩荡

清明过后的四月,滨海陷在冷热气团的锋面交战之中,经历一波又一波倒春寒。闪电小雨不断,街头阴冷潮湿,街坊们在滴水的屋檐下择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记忆中的节气变化,关于三月间厚厚的积雪和前几天将近酷暑的高温,不可思议,看不懂的老天。

“那两个带走巴黎的男人一定是人贩子。”令人心烦、仿佛永无止境的阴雨天,众人围聚在雅乐的修车铺内商量对策。“他们说要钱,五万块?桥头堡是什么地方?”“很偏远,在市郊,那里有铁路、农舍、鱼塘、养鸡场、油菜花田、手工作坊、地下加工厂……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好窝藏被拐卖来的小孩了。”

“但桥头堡区域很大,有什么办法能够找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呢?他们会把她关在屋子里、地窖里,不会让人知道。”

“要不要去报警?”罗小雄问,话一出口,就知德庆坊的孩子从来不觉得那样可以解决问题。更何况巴黎是从街上捡来的、没有身份的流浪儿,即便是依靠官方力量从凶恶的流民手中把人夺回来了,最终也会被官方带走,送返家乡,已没有家人的她只会入住儿童福利院,在那里能否活得好,只有天知道。如果被贩卖到偏远地方,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当务之急,是要先搞清楚,巴黎到底在不在桥头堡,人被关在哪里。”雅乐沉声道,“只要知道确切地点,我们就一定能够救她回来。”

一个礼拜以后,雅乐的小学同学、飞车党皮衣男李念飚打探到消息,派了一个眼神灵活、看起来鬼精的少年湘子过来传话,据说巴黎是在桥头堡一伙安南帮手里。那伙人扎根桥头堡已经有十多年,盘根错节形成了复杂支系,有的盗窃,有的涉黄,也有非法童工和人口交易。

“线人说几天前确实有人从市区带回了一个小女孩,衣着就同巴黎被带走那天穿得一模一样,应该就是巴黎。”湘子向雅乐禀报道。

“线人……”罗小雄望着湘子有些发呆,这样的配置简直快赶上官方了。

“可以通过你们的线人去打交道,让他们把巴黎还给我们吗?”

湘子朝雅乐摇了摇头:“我也想过,但我们的线人同那几个倒腾小孩的不属于一系,平时关系也并不怎么亲近,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牵涉到‘经营业务’就有利益问题,恐怕说不动。”

“哼!压根就用不着去和他们说!这帮狗娘养的人贩子,我们摸黑去抄了他们的贼窝,把所有小孩都搭救出来!让你们的线人告诉我们他们的贼窝在哪里。”炮仗横眉怒目道。

湘子朝他脸上看了看,越发摇头道:“我奉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安南帮的人绝非善类。他们分工有序,禁卫森严,那些打手心狠手辣,你们去他们的地盘上救人,简直是自投罗网,可别小孩没救出来,还挨一顿揍。挨揍也还算好的,我更怕你们有去无回。”

“难道——只有给钱这一条路可走了吗?”小甜甜的声音婉转犹如莺啼,令众人汗毛倒竖。

“五万。”雅乐眉头微蹙。上哪里去找五万。

“雅乐。”罗小雄朝雅乐使了个眼色,“出来我和你说句话好吗?”

把雅乐引到修车铺外,罗小雄望着淅淅沥沥垂落雨滴的雨棚顶小声说:“我可以去试试看借五万块钱来。”他不敢直视雅乐的眼睛,怕她会追问:“你一个技校一年级新生,去哪里借五万块钱来?”那就势必要逼得他再编一个谎话。

所幸雅乐并没有追问,沉默一会儿后莞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的,明白了。”

随后她转身走回修车铺里,俯身问湘子:“我们交钱过去,他们就会放人?”

湘子耸了耸肩:“盗亦有道。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他们以后也不要出来混了,会被人活活打死的。”

“云雅乐,你要去凑五万元赎人?” 邓夕昭听雅乐一番简明扼要的述说之后不禁肃然皱眉,“就是我们看梵高画展那晚送去医院急诊的、那个从路边捡回来的小女孩?”

雅乐点了点头。

邓夕昭环顾四周,法文课结束后学生早走散了,补习学校楼下夜色朦胧,昏黄路灯光被茂盛的香樟树遮挡着,影影绰绰。此时街角很寂静,没有人经过。邓夕昭伸出手轻轻搭在雅乐肩上:“雅乐,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直在对那个孩子尽远远超越你能力和义务的责任。你不该把这副担子压在自己肩上。五万元是一个庞大数字,有这笔钱,你都可以送自己出国了。”

雅乐缩了缩肩膀,逃开邓夕昭安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邓夕昭尴尬地笑了一声。

雅乐抬头注视他的眼睛:“邓老师,如果换了是你的学生,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报警啊!那可是绑架啊。什么拿五万块来赎人,这是违法犯罪啊,怎么可以私底下去交易?怎么可以去助长匪徒的气焰?”邓夕昭提高音量义愤填膺地道,原本白皙的脸庞此刻有些微红。

雅乐仰脸凝视邓夕昭道:“如果换作是我被他们带走,不知身在何方,是否处境危险,老师您也一样选择报警等候破案之后来救我吗?”

邓夕昭清澈的双眼微微弯成弦月形状:“雅乐,为什么要问这样的傻问题?如果你有任何危险,我一定会赴汤蹈火去救你,在所不辞。”

四月末连日晴好,阴雨一去不回,碧空万里,新绿满目,空气中渐有了初夏的味道。

但在废弃多年的新滨钢铁厂内感受不到这一切。这家大型炼钢厂是“生产大跃进”时期诞生的产物,如火如荼地运作了二三十年,曾为城市提供过数以千万吨计量的钢铁。可它到底是垂暮了,生产线和作业方式尽管一再修改调整,也抵不过现代科技的冲刷,产量低下、安全事故频发、严重污染环境……几年前工厂正式关闭,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全部拆除,遗留下几幢办公大楼被爬山虎包裹吞没,库房空旷荒凉,庞大的厂房内玻璃碎裂、污渍遍地,房顶破损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和房梁,如同远古动物死去很久的残败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