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妈妈突然告诉我说,爸爸要回来了。那个时候我正在做着一道物理试题,妈妈推开门,站在门口说:“下周你爸爸就回洛城。”我以为是耳朵听错了,抬起头看着妈妈,满脸的惊讶。她进来坐到床沿上,眼角都溢出了泪花:“是的,他终于肯回来了。”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忐忑。每一天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心底里,我还是期盼着爸爸回来的。这些年,那些所受到的委屈,终于在下周就会得到偿还。我想起从前问妈妈:“你不想爸爸吗?”她板着一张脸朝我发脾气:“你没有爸爸,他死了!”但是此刻,我却看出她的欣喜和雀跃,终究是抵不过夫妻之情的,终究需要有一个人来填补长年的空虚和寂寞。

林乐铭已经恢复了很多,可以下床慢慢地行走了,但还必须拄着拐杖。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陪他,我们在医院的花园里坐着晒太阳。“我爸爸要回来了。”我淡淡地说。“啊?”林乐铭也有点不敢相信。“嗯,据说现在是个大老板。”“那你不成为了大老板的女儿小老板了?”林乐铭打趣道。“去你的。”我噘起嘴巴。“那你高兴吗?”“不知道。”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对于突然出现的爸爸,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态。一方面,我可以重新得到父爱,另一方面,我又怕自己会从此失去一些什么。

“这也不知道?要是我,肯定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他站起来。

“你别乱动,你还想不想开飞机啊。”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我又戳到了他心里的伤疤。自从林乐铭住院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关于飞机的任何话题。只是今天,在面对林乐铭跟我贫嘴的那一刻,我忘记了他现在是个伤者。

他沉默地拄着拐杖朝前走着,我坐在阴影里,看着他的背影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每走一步,就会停下来站一下。那艰难的步子,最终能否通向幸福呢?

爸爸回来的时候,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给妈妈买的,给我买的。那些衣服和裙子都是昂贵的名牌,它们被随意地扔在了沙发上。我从卧室出去,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模样。从前,我总是幻想着有一天爸爸会突然回来,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有漂亮的大眼睛,有一头栗子色的短发,他的鼻子要很高,不许有胡茬,他会给我买好看的发卡和指甲油,他还会给我讲很多很多的童话。

可是,眼前的爸爸,他有着中年发福的肚子,财大气粗的样子,穿着价格很贵的西装,可是他并不适合穿西装,那个样子严肃得像是要出席一场隆重的会议。

他叫我:“春晓,过来。”

我定格在卧室门口,迟迟迈不开脚步。

他突然笑了:“怎么,都不认识爸爸了?”

当然不认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生活里都没有爸爸这样一个角色。那些被人嘲笑的目光,那些自卑的儿时记忆,一下子在我的脑海里蔓延开来。我转身进了卧室,然后反锁了房门。妈妈在外面敲着门,哄我出去。我想问妈妈:你之前不是在我提到爸爸的时候,就会骂我吗?为什么现在还要极力哄我出去呢?

我不想出去,我也不想见他。他陌生得就跟街上擦身而过的那些中年男人没什么区别。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么他仅仅比他们多了一个头衔,爸爸的头衔。

我一直到晚上才将门打开,爸爸已经离开了。我出去之后抱着妈妈哭了很久。我说:“你为什么要让他进屋呢?他从来都没尽到一个做丈夫和爸爸的责任。”

妈妈摸着我的头,半晌之后才说:“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后来,我才知道,妈妈之前的那些骂都是对于爸爸离开的埋怨和期待。你要明白,在你的身边,有一个人能够让你骂,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爸爸住在洛城最豪华的酒店。听妈妈说,他这次回来是想把我接到上海去上大学的。我看着妈妈摇头否定道:“我才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妈妈还告诉我,爸爸还有个儿子也在洛城,同样也会接到上海去。天啊,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跟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这么多年,我们是不是也有过照面,只是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就如同陌生人一样,各自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飞速成长着,渐渐长成不同的模样。直到有一天,我们因为一个中年男人,最终被聚到一起。我虽然很想离开洛城,但是,我不是想着跟这个中年男人一起离开。我发现从前我是那么希望爸爸能够回来,能够陪着我看动画片,能够带我去迪士尼,能给我变神奇的魔术。可如今,他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相反,更多的却是厌恶,厌恶这样一个狠心的人,曾经抛弃了我和妈妈。厌恶他还有个儿子,父爱必将分成两半,尽管,我并不想拥有那其中的半份。厌恶他都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决定要将我带去上海。妈妈问我:“你想去上海吗?”

我抱着妈妈,坚决地说:“我不会去的,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也去啊。”妈妈笑了起来。我这才知道,他这次回来是想跟妈妈复婚的。十几年都没有见过面,现在相见后,还可以重新走到一起吗?我实在搞不懂大人们的事情。“我坚决不去。”“你自己决定吧,反正也要考大学了,总归是要离开我的。”妈妈说完转身出了门。我坐在床上,想起即将到来的高考,想起那些有过期待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些委屈和坚持。眼泪忽地汹涌而出,蒸发在这无光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