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个月过去,眼看战火往地球上最大的水域蔓延而来。人们都知道罗斯福总统和日本首相的谈判礼貌地破裂了。船票开始紧缺,每艘驶出上海的邮轮都超载,上面塞满英国人和美国人。他们怕美日在太平洋上打起来,他们会陷在上海,做罗斯福和丘吉尔的人质。

靠杰克布自来熟的性格,他居然带着我去参加犹太社团的活动了。我记得很清楚,他带我去的第一个活动是一家难民开设的阅览室剪彩。从儿童读物到宗教、哲学经典,阅览室募集到十多种语言的书籍,供人租赁和当场阅览。阅览室的房子在三角地菜市场附近,本来是最热闹也最混乱的地段,但在一九三七年日本空袭后,三角地市场被炸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后来经过大致修建,租给了犹太难民。所以除了阴魂不散的菜场垃圾气味之外,也算热闹而不失秩序。

阅览室有上下两层楼,楼下地基很低,三分之一埋在街面下,门口做了防水排水工程,以防虹口恶名极大的水患。我和杰克布挤坐在中国式的窄长板凳上,听人用德语朗诵自己写的诗歌。所有人都是即兴上台表演自己的作品,气氛是温存而肃穆的,一时间我忘了可能出现的彼得,忘了我必须在彼得面前巧妙地介绍杰克布,必须为杰克布胡编一个身份,反过来,我也必须在介绍彼得时,不暴露我的图谋。关键是绝不能让杰克布看出我只拿他做一件牺牲品,他存在的价值仅为了顶替彼得,顶替他留在上海忍受饥荒和日本人,因为从太平洋上来的战火最终会封锁上海。

阅览室里的人们似乎也忘了许许多多:难民营里越来越小的面包,稀薄得可以当镜子的汤,持续下降的体重,以及那场刚刚带走了十几条性命的伤寒。我周围都是穿着熨得一丝不苟的旧西装、许久没有洗过澡的难民们。高涨的热情把体味蒸发上去,这才让你发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读书环境,几乎会毒死在其他同伴的体味中。窗子被封上了,因为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墙角装了两个换气扇,主人只舍得打开一个,从那里旋转进来的空气被上百副奋力鼓动的肺叶争抢着。

杰克布却什么都意识不到,他睁着两只过分热情的眼睛,朝一个朗诵者张望,又朝周围每一张面孔张望。我对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他转过脸,报以精力过盛的人特有的那种笑容。他显然没听见我的话。我说的是:听说一家犹太难民自杀的事情吗?包括一个半岁大的婴儿……

杰克布听见了,一直欢欣鼓舞的脸暗下来,忙个不停的眼睛盯在我脸上。他问我是听谁说的。我后悔了;我可真会挑地方来讨论这桩事。他还是追问不休,我只能告诉他,因为这家人觉得太平洋上一开仗,他们退路出路全没了。与其在上海慢慢饿死,不如把所有过冬衣服当掉,把钱买成黄油牛肉,一顿吃完,吃饱,饱得要吐,然后吞下敌敌畏暖洋洋死做一团。

他问我听谁说的。我是听彼得说的。但我当然撒谎说听一个犹太难民的治安员说的。什么时候听说的?听了一礼拜了。那为什么一直瞒着?这怎么叫瞒着?犹太难民的事,听听就过去了,谁存心瞒呢?好像这事特别新鲜似的。

他看着我,说:你不是不认识犹太难民吗?

就像一般心怀鬼胎的人在此刻都会反应过度一样,我大声说:你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了,转过脸去听一个老头朗读他自己写的诗歌。

从阅览室出来,天快黑了。

杰克布突然说:我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我对你是基本诚实的。

我说:谢谢!

你一听就知道我是在骂人。可以听成:谁稀罕你诚实!

他说:我觉得你还有事瞒着我。

你是知道的,英文把隐瞒说成隐藏。隐瞒是话语的疑点,隐藏听上去整个人都可疑。

我以心虚人特有的过激语气争执,说难道认识一两个犹太难民是罪恶?何必隐藏?!

我这时的心理是这样的,杰克布任何带刺伤性的语言,都让我舒服。我要对他大大地造一次孽,等同于置他于死地。他的语言越有虐待性我就越欢迎,什么欺骗、撒谎、隐藏,这些词汇来得狠毒,我欠杰克布的债务就勾销一点。勾销一点是一点,我真希望他在我心目中坚守住他人渣的地位,千万别变,对一个人渣,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榨取价值,然后践踏,然后摒弃。人渣假如还能有点可榨取的价值,用于一个高贵的生命,这该是人渣感到有幸之处。好吧,杰克布,来吧,语言还不行,不够流气,远远不如他在旧金山爱尔兰酒吧里的语言符合人渣的角色。

杰克布把脸对着一棵叶子落了多半的英国槐树。

我站在他侧后方,看着他剪裁可体的法兰绒大衣。他为上海之行真是置办了不少行头,花他医生哥哥和律师哥哥的钱,反正是花惯了。他为阅览剪彩和随后的诗歌朗诵会打扮了一番。其实他这副打扮站在阅览室黑洞洞的空间里,与一群变卖东西填肚子,变卖得只剩一套破西服的难民们为伍已经是厚颜无耻。

公园里暮色四合,树丛里,某人在小号上校音和试奏。天暖的时候,工部局常常在这里举行露天音乐会,我和彼得来过几次。

杰克布的太阳穴一跳一蹦。我从来没注意到他面孔上会出现这些脱出他控制的小动作。他从轮船上得到上百名片,每张名片都是他的敲门砖。他住在我家里样样都不碍事,就是整天占着电话让凯瑟琳的女友打不进来,而让凯瑟琳撅起嘴和他娇滴滴地抱怨:“Iwanttelephonetoo!”这些敲门砖还是有用的,几乎天天给他工作面谈的机会,但他像我一样爱逍遥,难以遵守纪律,什么工作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够几天饭钱,就异想天开要弄一笔资本做一桩大事。所以在虹口公园的这个冬天傍晚,他太阳穴蹦跳不已,就是他跃跃欲试做一桩大事的模样。可惜的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这桩大事是什么。

这时我看着让那桩未知的大事情烧灼的杰克布,心想他刚刚辞退了一个老板,下一个饭碗还不知去哪里找。他的律师大哥和医生二哥一定受够了他:他又打电报去向他们借钱,一大笔电报费花在他信誓旦旦的还债保证上。

从虹口公园回家的电车上,我看见杰克布掏出他西服暗袋里的钱夹时,连同护照一块儿掏出来了。美国护照。我很想要过来看看,却又做贼心虚。他在临出国前慌张地办理了护照。照护照相片时,我站在摄影机侧面后方,欣赏灯光下自己一手炮制的“彼得第二”。彼得穿西装花样不多,只穿深色的,式样古典,有些老气横秋。体现彼得的活力的,是堆在他额前又黑又厚、自由自在的头发。一根根发丝都有动作,有表达力。假如说彼得从脖子以下看是个银行家或公司主管,那么脖子以上呢,他是个钢琴家或业余剧社演员,节奏音调或语气表情全在他年轻的头发上。所以我亲自动手把杰克布的栗色头发弄得蓬松,弄成彼得的。在快门就要按下的刹那,我说等等,又跑到杰克布前面,再次把他额前的头发刨了几下,让一绺头发耷拉到他眉毛上。照片贴在护照上我只看过一眼。什么都混得过去,只有眼睛那么不同。即便把杰克布的眼圈扩大,描黑,植上足够的睫毛,也不能把它们变成彼得的。彼得的眼神只能偶尔从以《圣经》为主题的古典画中看到。被委屈了的,被误解了的,被虐待了的,这么一个灵魂,他还是为你的粗野愚昧而难为情。因为他知道,你对你的粗鄙也没办法,一切天性使然,这正是他为你窘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