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2/7页)

“栓儿娶我之前,就干过这事?”凤儿上了当似的,并不接受梨花的歉意。

“你听我说:栓儿答应过我,他娶了你之后,再也不去拿洛阳铲……”

“人家把这种贼看成最下贱的一种贼!”

铁梨花挨了一鞭子似的。挨别人骂没这么痛,挨这个年轻女娃——一个她疼爱、器重的女娃的骂,她头一次感到卑贱。

“你就冲婶子来吧,别去说栓儿,啊?”

凤儿看着梨花的脸,她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简直宛若别人:不是那么冷艳、咄咄逼人了,而是母性十足,像一头刚产驹子的母马。

铁梨花决定亲自挂帅探墓,是在征兵的人把彭三儿带走之后。她的突发奇想让她下了这个决心。顺着干涸的古河道往山上走,在一处石头滩上,她证实了自己的奇思异想。她记得父亲念叨,县志上记载了道光五年的一场暴雨,山洪冲了五十多个村子。那时这条古河道的水势一定很大。石头滩是它改道时留下的。山上的水把山上的石头冲下来,阻止了河水的流向,河水在此处向西南偏去。原本是不经过董村、上河的河水,眼下就是这条又窄又浅的河。它只有在夏天的暴雨时才会有它原先的威猛。

想在现在的河岸找到巡抚夫人的墓,当然白搭工夫。明朝这里还是庄稼地。她找了两天,才把改道前的河床找到。还是雨水帮了她的忙,从山上下来的水自然而然显出一条地势低洼的河道。山势徐缓,但远处的山埂大致形成一个美人榻的形态,北边的山埂就是榻的靠背。梨花父亲从书中读到的有关这位巡抚夫人生前习性之一,那就是长期卧在美人榻上。爬到山埂上面,应该能看出这个美人榻的完整。坐北朝南,在“枕头”的方位,铁梨花果真找到了几棵桑树。大部分桑树已经死了。最后一代守墓人迁走后,没人护养,桑树在缺潮气的地方不爱活。

江南美人就葬在这一带。铁梨花把自己的估算告诉了栓儿和牛旦。

雨也下累了,下到第八天歇了下来。铁梨花让他们天一擦黑就下洛阳铲。恐怕雨歇歇还会再下,得赶在它之前完活儿。

栓儿和牛旦带着黑子来到“美人榻”上。树林子多是榆树,从树缝里看,能看见远处山坡上,有几块开得很漂亮的梯田,不知是哪里来的灾民偷着在那儿开的荒。梯田被大雨冲坏了不少,若是白天,会有人在那里给梯田垒石头,把土屯住。

栓儿和牛旦动手不久,从云缝里闪出个白净的半轮月。这里离双井村不远,他们刨挖的声响大一点,就引起一两只狗狂咬。村里的狗一咬,黑子就在喉咙根发出“呜呜噜噜”的吼声,栓儿得不断呵斥它。

大约两个多钟点过去,洛阳铲提出的土里有了砖渣。两人劲头大起来,都劝对方歇着,自己挖掘。

月亮突然就没了。所有的树一动不动。栓儿这时在刨了两丈多深的坑下面说:“又下雨了?”

牛旦说:“还没,快了。你上来,我下去换你。”

栓儿在下面说:“哎呀,有石灰味了,闻着没有?”他把一大筐土让牛旦拽上去。

黑子凑到那筐土上嗅了嗅,鼻子对着它很响地喷了两下。

牛旦朝坑底下说:“黑子都嗅出老墓道的臭味了!”

栓儿说:“梨花婶子多本事!瞅准的地方都错不出三两丈去!她肯定站在这地方头晕乎了!”

牛旦说:“上来吧,你没劲了!待会儿一下雨就不好挖了。”

一丝不挂的栓儿被牛旦拽了上来。又把脱得一丝不挂的牛旦系到坑下。两人小时候吃奶不分彼此:栓儿母亲奶过牛旦,梨花也奶过栓儿,这时他们掘墓还是遵照掘墓的行规,下坑不穿一丝一缕。又是一个钟点过去了。

“见棺材没?”栓儿在上头问。

“还没。”里面的声音让栓儿一听就知道,牛旦已经钻得很深了。

“你上来吧,牛旦儿!掘墓我比你掘得多多了,开棺材还是让我来!那可不是好干的活儿!”

没声音了。

“听见没有?”栓儿两手握成喇叭,圈在嘴上,对下面压低声喊道。

下面的牛旦还是不回答。栓儿急了,又问:“你咋了?没事吧?!”

他这一嗓子把黑子吼得汪汪大叫。双井村半个村的狗都跟着咬起来。被栓儿骂了几句,黑子赶紧把叫声憋回去,憋成喉咙里的“呜呜”声。

他两手使劲拽绳子。拽上来的是一大筐土,里面混着墓砖,还混有木头屑子。

“牛旦儿!你听见没有?我让你上来!”

牛旦一声不吱。栓儿真有些毛骨悚然了。他正打算找个法子把自己系到坑里去,牛旦在下面说:“拉呀!”

“你奶奶的,把我吓死了!”

牛旦被栓儿拉上来,对他转过身,撅起屁股。栓儿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笑着说:“行了,里头藏了个祖母绿,我看见啦。”

牛旦却不理他,仍然把两个胳膊肘架在膝头,屁股撅得比他自己的头高。

栓儿又给他一巴掌:“你藏个祖母绿在里头我也不在乎,行了吧?”

牛旦说:“你还是看看。做啥事都得讲规矩,盗亦有道,这是我妈说的。”

“那就是说,我下去你也疑惑我往屁眼里藏宝贝?”

“我不疑惑。不过我得看。”

“行行行!”栓儿在牛旦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后就把绳子套在自己的腰上。

栓儿下去不多久,雨下起来。牛旦的头和脸让巨大的雨点砸得生疼。

“栓儿哥,”他对洞下叫道,“不行咱明天再挖吧?”坑下传来栓儿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马上墓门就要启开了!……奶奶的,蜡烛灭了!……”

牛旦把包在油纸里的火柴搁进筐里,系到坑底。黑子被雨淋得东跑西窜,不断抖着身上的毛,响响地打喷嚏。雨下成一根根粗大的水线。跟前几天的雨相比,这是正戏开场,前几天只能算过门。雨水从坑沿往坑里灌,用不了多久,墓道就得淹了。但现在收手,还得把挖出的土填回去,不然就成给别人挖的了。

“牛旦儿!开了!……”栓儿在地底下说。

当然是棺材开了。从坑里提上来的土和碎墓砖给雨水冲刷,泥水直往坑里灌,似乎要把坑里的栓儿就此埋在里面。

“接好喽!”地底下的栓儿说。

牛旦赶紧拉扯绳子。筐被提出坑沿。他伸手一摸,摸到的是冰冷扎骨的玉器、珠宝。可他没有摸到那个瓷枕。

“就这些?”他对着坑下叫道。

“还有呢……找着了……这他奶奶的瓷枕头有啥好啊?”

“你快点!”

村里的狗这回叫得把附近几个村子的狗都闹醒了,也跟着叫起来。董村离双井村虽然有五六里路,但一路过去所有村子的狗都跟着双井村的狗瞎咬,终于把董村的狗咬醒了,跟上来。人们以为鬼子来了,准备跑反,可又没听见响枪。一转念,人们想,鬼子来了狗也没闹成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