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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婆婆正在后院给一棵盆栽青柠树松土。她穿着黑色长裙,上身是件绿色夹袄,浓密乌黑的头发编成一根大辫子,直垂腰际。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优雅而忧伤的气息。看我走近,她从花盆边拾起一朵掉落的青柠花,放到我掌心。我们彼此道了声早安。是啊,又是一个清晨,一个没有任何消息的清晨。她的独子,我的丈夫,依然杳无音信。

我和婆婆在外貌上完全不同。婆婆身材高挑,生就一张天庭饱满的鹅蛋脸;而我体态娇小,面如满月。婆婆个性沉稳,处事泰然,我却是个十分情绪化的人。第一次见到婆婆时我还是个孩子,而她的身份是韩刚大使宠爱的二太太。我知道她是位曾住在紫禁城里的格格,是皇家贵宾。人们都说,韩刚大使在科考殿试中夺魁,作为奖励,皇帝做主把她指婚给韩刚。如果大人们的话是真的,那她的经历简直是戏剧故事里才有的情节啊。

我记得那时自己还不满六岁。有一天,我看见她站在自家门口,一身明黄色的丝绸长袍衬得她气度高华,一张肤如凝脂的鹅蛋脸,额头光洁饱满。她的头抬得高高的,好像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你是格格吗?”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她抿嘴一笑。

“不是。”她说,“你是男孩子吗?”

父亲喜欢把我打扮成男孩子,留着男孩的头发,穿着男孩的衣服。

“不是。”我说,“我是女孩子。”

“你看,我们跟自己的外表并不总是相符。”她走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脸颊。“这个样子很好。”她说,“女孩子不要打扮得太像女孩,会显得太柔弱。”

我父亲原本可以再纳个妾,为他生个儿子,他却有女万事足。他给我买书,请塾师,送我各种各样的玩具士兵。我最棒的玩具是一艘巨大的英国豪华邮轮模型,父亲特意在吉隆坡找人为我定做的,完全依照伊丽莎白女王号的比例。邮轮外侧可以打开,里面的客舱、厨房、洗衣房和轮机舱一一可见。一艘真实邮轮上的所有细节都能在模型中看到。父亲把我当男孩看待,我也愿意成为父亲引以为傲的儿子,直到我在大使家门口见到了那位优雅的女士。其实,当男孩养对我来说是种特权,而且也非常适合我。我喜欢阅读武侠故事,喜欢夏日午后和父亲一起在戏院消磨时光。可是,当那个蒙古女子抚摸我的面庞时,她指尖流露的同情令我顿时溢满泪水。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的眼泪常常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春末夏初时,我下决心要反抗父亲。我终于开口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女孩子!我不想再穿男孩子的衣服。令我惊讶的是,父亲听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说,“你是该穿女孩子的衣服了。”我突然有点恐慌。要是父亲拿走我的玩具士兵或书籍怎么办?要是父亲辞退我的塾师呢?我肯定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在忐忑不安中一直等到秋天,但除了我的衣服外什么都没改变。这时,我已经六岁半了,到了上学的年纪。

上下学的路上,我会经过韩大使家,每次都会朝二楼的窗户望一望。有一次,韩大使的大太太,一个体型粗壮、脑袋硕大、眼露凶光的女人,看见我到处张望,呵斥我赶紧走开。从那以后,我每次都匆匆走过,只敢用眼睛余光寻找那位蒙古格格的身影。终于有一天,她又出现在自家门口。

“嗯,”她说,“你现在像个女孩了。”

我用自认为的女子行礼方式向她鞠躬。

“还是有点像男孩子。”她说,“很好,一个有男孩英气的女孩子。”

她又一次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就想听到这样的话。她的坦率和我们对彼此的莫名好感,让我鼓起勇气说出心头的疑问。“大家说你以前住皇宫里。”我问,“如果你不是格格,又怎么会住在那里呢?”

她看向远方。而后,用一种异常低沉的声音讲述了她的故事。“我和母亲在紫禁城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们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宫里太监侍奉着我们。只不过,皇宫其实是我们的牢笼。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比你现在还小。我渴望回到自己的村寨,想念广阔蓝天下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我想念爷爷、奶奶、姑姑、叔叔和堂兄弟;想念我的小花斑马。但是,母亲和我不能离开皇宫。我的父亲是蒙古八旗的统领,母亲和我留在皇宫当人质,是为了让我父亲一心效忠皇帝。”

她的目光转向一旁,“后来父亲战死了。蒙古军队奉命攻打敌军占领的城池。父亲率军攻城。不幸的是,只有他的坐骑和尸身进了城,头颅却留在了城门外。”

想到一个血淋淋的头颅在泥土中翻滚的情景,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父亲去世后,我对皇帝也没了利用价值,于是他让我嫁给那一年的科考状元,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她捏了一下我的胳膊,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说,她的故事只能我一人知道。

当天晚上,我关上卧房门,开始搭建游戏场景。我在大衣橱最上层找到几个很久不玩的木娃娃。我选了一个木娃娃做将军唯一的爱女,把她和她漂亮的小花斑马一起放在樟木箱上。然后我把玩具士兵排成长长的一队,也放到箱子上。士兵们把将军的女儿带走时,她哭喊着说,“不要。我不走。你们不能带我走。我永远不会撇下我的小马。”我把其中一些玩具士兵打扮成太监,给他们绑上发带,披上用手帕做的袍子。我用枕头、缎带和宣纸做成一座有很多宫室和楼层的宫殿。

我指挥骑兵从樟木箱行进到桌子上。因为没有脑袋可拆卸的木头娃娃,我找到一个球充当将军被砍下的血淋淋的人头。我让人头在地面一路翻滚,消失在将士们策马前行时扬起的尘土中。最后,将军的女儿离开了软禁她的皇宫,嫁给了一表人才、即将飞黄腾达的状元。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我仍然继续玩着游戏。

但是,夏天还没结束,这位科考状元,菲律宾及西班牙殖民地公使,气宇轩昂的韩刚老爷就一病不起了。到冬至时节,他撒手而去。

韩刚大使生前十分宠爱二太太,对大太太却日渐冷淡。大太太在鼓浪屿人送外号“西瓜头”,她在韩大使寒窗苦读、备考科举的那段岁月中一直陪伴着他,眼见他一步步通过乡试、会试、直到殿试。大太太头脑简单,没什么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刚大使的层次越来越高,她却跟不上,于是脾气越来越坏。

所以,韩大使宠爱将军之女是十分自然的事。但西瓜头却不这么认为,等到韩大使一过世,她觉得报复的时机到了。她拿出韩大使正室夫人的派头,接管了已故丈夫的全部家产。然后逼迫二太太和她的儿子,也就是我未来的丈夫,搬进柴房,拿佣人和狗吃剩的食物丢给他们母子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