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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甚至说我着了魔障,有短暂的精神失常。我听母亲小声吩咐其他人,跟阿桂、素莉和云云说,“别让她出去。”她嘘声说,“她神志不清。”他们相信了母亲,所以不听我说的话。我一往门口走,他们就围起来,三双手合力把阿豆从我怀中抢走。我求他们让我过去。我扭动着,闪躲着,推搡着。我喊着,骂着,命令着。我疯了吗?不是,绝对不是。我知道危险。宪兵刺刀留下的那道深深的伤口,还在我大腿上火烧火燎的,我怎么忘得了?可刀山火海在前,万丈深渊在后,必须做出抉择。我看得清楚明白,心中也是明镜似的。

阿豆咽不下东西,咽道变得很窄,拢共只流下去几滴水。他们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坐着把他抱在腿上。阿桂用干净棉布挤水,一滴接着一滴。水大多积在他口腔底部,又顺嘴角流了出来。如果这样能救得了阿豆,我会整夜不停地把水滴到他的喉咙里。然而,渐渐地,我发现他的喉咙不但咽不下水,连吸气也困难了。我不能任由情况恶化,我一定要带他逃过宵禁卫兵。我知道不容易,但不能不冒这个险。我先是竭力想要说服母亲,然后又对她的忠实卫士们软硬兼施。但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我不再理睬他们,在屋里一圈圈地踱步,环视着我的牢笼,心中沸腾着无力回天的怒火。阿豆在我怀中喘息着,他的胸口贴在我胸口上起伏。“妈。”他艰难地发出一声,这声呼唤令我心碎不已,只觉得肝肠寸断。

“妈妈在这里,乖孩子。”我坐下拥着他,“很快都会好的。”

“妈。”他喘息着,张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在我幻觉的呼啸风声中,他挣扎着呼吸,发出可怖的尖锐气音,回荡在房中。这声音至今依然在我耳边回响,惊悚、悲伤又遥远。

“没事的,心肝。闭上眼睛,歇一会儿。”我轻拍他的屁股,左右摇晃着。“妈妈在这里呢。”他相信了我——唉,当妈的可怕谎言!——闭上了眼睛,而我就像漩涡中的乌龟一样无助,抱着他,摇着他,拍着他。我往他嘴里滴水,水从嘴角流出来。我呢喃着一些疼爱安慰的话语,他在我怀中抽搐喘息。他的心在体内突突狂跳,在我肚皮上颤动。

“老天爷啊。”我哭喊着,“显显灵吧,救救这个无辜的孩子。”然而,老天爷已经抛弃了我们。啊,我的宝宝,我的宝宝!他的小心脏在我胸前扑腾,越来越微弱,我依然紧紧抱着他,想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渐凉的身体。“啊,我的宝贝。不要丢下我。”

我抚摸着他稚嫩的脸庞,心里向苍天呼喊。他的魂魄渐行渐远,轻微无声,仿佛月光里的浮尘。我恨不能从心里长出手,去抓住他;恨不能敞开我的灵魂,去吸住他。别走!他远去时,魂魄还在哭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的宝贝。我亲爱的,亲爱的宝贝。

他们说,我不知道阿豆已经死去,我悲痛得心灵麻木,无法明白这一事实。他们这么想,是因为我所谓的麻木不仁,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他们告诉我阿豆死了,我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说我眼神空空的。另外,他们又自相矛盾地说——他们都是背着我说的——阿豆走了很久后,我仍然继续跟他说话,抚摸他的脸庞和头发。令他们不安的是——其实他们现在依然觉得不安——我不肯听他们的话,不肯放开阿豆。

他们说得好像我已经疯掉了。“可怜的安丽,整夜摇着死掉的孩子,就是不肯把他给我。”不知是他们哪个人讲述着,“我想把阿豆从她怀里抱走,她死活就是不放手。”他们每个人都试了,甚至云云,甚至母亲。我以为母亲会理解的。父亲去世时,母亲并没有马上离开父亲的遗体,不是吗?无论是头发、皮肤还是睫毛,她一定是想紧紧抓住剩下的那点东西。

因为一旦放手,它们就会永远离你而去。

我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阿豆的小手和小脚,还有他的脚心。我的脸紧贴着他的小脸蛋,对他游离的魂魄喃喃絮语。我渴求他身体的慰藉,手指在他一动不动的肚子上摩挲,在他的头发里游移。啊,阿豆!我的宝贝。你在哪里?

那一整夜,我紧紧抱住他,摇啊,摇啊,不知不觉中,他的体温在缓慢地流逝。之后,当一切希望都幻灭时,我终于放开了阿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