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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上亭子的石阶,穿过空荡荡的亭心,走到一个有栏杆的露台上……我的望月台。

在白天,这个小小的露台会是一处绝妙观景点,从这里可一览山丘幽谷的全貌,也许还能远眺大海。可现在往下看去,一切黯淡而漆黑。一轮昏黄的明月低垂着,成为夜空中唯一的主角。今晚,月亮非常圆满。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不属于这里,赏月台是属于恋人的,他们一同凝视夜空,在撩人月色里相互依偎。不过,不少孤独旅人也一样会来到这里,他们会想起自己的恋人,此时此刻,远方的人儿或许也正凝望着同一轮明月。

我把手放在石头栏杆上,端详着月亮表面。我所寻找的,不是那只三足蟾蜍,也不是坐在月桂树下捣制长生不老药的玉兔,而是月下老人。我仔细地找啊,找啊,终于看到了他。他的样子特别清晰,弯腰向着地球,一只手臂伸直,另一只手举起,抛下无形的红线。今晚,乃至每一个夜晚,这位住在月亮里掌管姻缘的神仙都会抛出红线,将注定有姻缘的男女系在一起。我呼吸着夜晚纯净凉爽的空气,思索着姻缘——一夫一妻,永不另娶,永不分离。今夜,我站在望月台上,聿明在福州守候,我们的孩子在我腹中生长,我相信我们两人的姻缘,聿明和我的姻缘。我相信他。轻薄绵软的云朵遮住了月亮,一会儿又散开不见。我记得,我一直以来都明白——没有人,比聿明更始终如一地怀念父亲或是孝敬母亲;没有人,比聿明更尊敬师长。我记得,他对很多朋友都忠心不渝,所以我百分百相信,他同样会永远忠实于我。

回到寺庙时,月亮变得皎洁轻盈。一股浓烈的怪味自台阶上迎面而来——混合着夜花香、霉味、汗味、腐肉味还有没盖子的夜壶味。进了门,我抖抖索索地寻找两个孩子当中的空位。墙壁和屋顶经年累月沉积的湿气,如同云雾般在地上扩散。我踏进雾气中,感觉到一股冰冷愠怒之气。这不是我的错,我对刚刚脱离肉身的鬼魂们说道。我自己也有亡故的亲人。不过,我没告诉鬼魂们这个。我明白,许多人比我的苦难更深,所以不想引来诉苦大会。

我小心地绕开活人和死人的躯体,总算看到我的孩子们了。我踮着脚走过另外两个安然熟睡的小孩,他们身旁几寸之外就有一具尸首,闻着像已经停放了一整个星期。在菊钗的另一侧,一个男人平躺着,光着脚,脚趾张开,像女人折扇的扇骨。我从他身上踏过去,他哼了一声。“抱歉。”我轻声说,“打扰了。”

阿梅和阿州已经占据了我的位置,我的毯子和枕头被他们挤在中间。我跪在阿州旁边,把他连同毯子什么的,一起从阿梅身边拉开。

阿州猛地站起身,摆出功夫架势,双膝弯曲,一条腿半抬着,双手绷直。“母亲。”他皱紧双眉说道,依然保持着戒备姿势。“我睡觉时不要碰我。你会被打死的。”跟他父亲的话一模一样。

“嘘。躺下吧。”我低语,“接着睡。”

这个警戒姿势是聿明从抗日战场带回家的,表面看,好像是他教授了儿子一堂新课,殊不知这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就对危险时时警觉防备着。我在阿州旁边躺平身体,伸手去摸阿梅。她梦中的呢喃声响了些,接着又淹没在一屋子的打鼾声和喘息声中。屋外的蝉鸣像在念诵佛经。为我的儿子祈祷吧,我告诉它们,为了我的小阿豆。远处传来一声狼嗥。不久之后,我的神智开始迷糊,似乎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向一栋不事张扬的房子走去。在那里,一个衣柜里挂着军装的船务公司总经理,正翘首期待,等着迎接远离战争的妻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