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
  那些混合着惊讶、探寻、冷漠和厌恶的目光,在良辰踏进门的那一刻,纷纷投了过来,锐利得几乎能将人射穿。
  原来,隐在这扇门背后的,并不仅仅是程今一个人。
  饶是良辰自认为平时已足够沉稳镇定,但在看见长沙发上的一男一女后,眉头仍旧不由得动了动。看着那张和凌亦风极为相似的面孔,她没办法做到完全不动声色。
  程今首先从沙发边跳了起来,冷冷地看了良辰一眼,仿佛有无限指责。良辰自然清楚其中含义,此时与凌亦风一同出现,立刻使得自己下午那番说辞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信度。可是她不在乎。程今相不相信她的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全部心思,统统放在眼前这对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身上。
  说是中年男女,或许不算太恰当。因为以凌亦风的年龄推算,他们如今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但也许是保养得当,外表看来十分年轻,比实际年龄小上很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凌亦风要带她来这里见他们?
  良辰侧头去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刚进门的时候,他连一点点讶异都没表现出来,极有可能早已知道他们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带她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想到上计程车前,他一脸笃定和坚持的模样,良辰面对此刻情形,竟一时理不出头绪。
  屋子里明明宽敞开阔,可气压却似乎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程今虽然有诸多不满,但自始至终乖乖地保持沉默。她知道,现在不是该她抱怨的时候。
  果然,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把低沉威严的声音:“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目光扫过来,透出冷峻的光,“一个礼拜不见踪影,自己的公司也不管不顾!你当自己还小吗?二十八岁的人,去哪里也不会事先说一声吗?居然要让程今满世界地找你。做人做事,简直是不着边际!”
  这一下,就算不看长相,良辰也能轻易断定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这天底下用这样的语气对儿子说话的父亲,有多少?
  那边话音刚落,身侧便有了回应。不同于对方的震怒和斥责,凌亦风的语调平淡似水,“我二十八岁的人,要上哪儿去没必要向其他人报备。”
  程今的脸孔倏地一白。
  凌亦风却不看她,只是上前一步,紧了紧还握在手里的良辰的手,道:“你们恐怕还没见过面。先介绍一下,这是苏良辰。”他转过头,看向良辰,“这两位,是我的父母。”
  直到手上的力道施加过来,良辰这才意识到他们还保持着不该存在的亲密姿态,挣了挣,却被他无声地握得更紧。
  这算什么?!当着程今的面,他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而且还大大方方地介绍给父母认识!况且,本来他们不是要来“了断”的吗?
  良辰发现,自己竟越来越难猜透他的想法。
  凌父显然也注意到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极为不赞同地瞪了一眼,努力压抑怒火,眼睛瞟向良辰,长长地看了几秒,眼神意味深长。
  倒是之前一直未说话的凌母,此时站了起来,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良辰面前。她穿着黑色的对襟短袄和直脚裤,样式得体,做工精细,脸上的皮肤被衬得白皙细致,精巧的五官隐约能看见年轻时的风采。
  “原来是苏小姐,幸会。”
  她的声音轻柔糯软,带着极易辨认的江南水乡女子的口音。
  良辰心头一震,伸手与她相握时,埋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声音渐渐与现在的重合起来。
  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良辰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就在家中发生变故后不久,凌母曾经打来电话。良辰一点也不奇怪她是如何弄到电话号码,令她惊讶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如此漂亮地单刀直入,在说明身份之后连半句寒喧问候都没有,便直接将目的显露出来。
  凌母说:“……苏小姐,阿风是我儿子,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一向眼高于顶,他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所以,我知道苏小姐你也一定很优秀,只不过,还是不得不请你和阿风分手。”
  良辰将听筒贴在耳边,有片刻的呆滞——谁能想到,突如其来接到男友母亲的电话,结果却是要谈这种事情?彼时正值下午工作时间,办公室里还有三位同事,良辰静了静,而后语调平静地说:“现在不方便,请下班后再打来,可以吗?”
  结果傍晚时分,电话再度打进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良辰一人,她深吸了口气,问:“既然我足够好,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使您要让我和凌亦风分开?”
  凌母显然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答得很快:“阿风将来结婚的对象,家里早有了人选。他的脾气向来倔强,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这两人闹起来,我一个人卡在中间也很为难,所以直接来找你,也希望你能清楚,越早放手对你们也越有好处。因为,无论你本人有多么的好,都是不可能嫁进我们家的,那又何必白白浪费青春呢?而阿风,如果执意要与你一起,那么以后也是有得苦头可吃的,这世上又有哪位作母亲的愿意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凌母的声音极为温柔甜软,即使在说这番话时,依旧不失婉转低回。可以隐约听得出语气中的忧虑和焦急,但良辰听了却只是失笑——难道这是封建社会,婚姻大事还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原本良辰只是觉得荒谬,但听到最后几句,也不禁微微恼火起来。看样子,反倒像是她求之不得想要嫁进凌家了?
  可是天知道,对于结婚这件还很遥远的事,她是从未认认真真考虑过的。
  心情不好,语气自然变得差了。担心儿子受苦吗?良辰冷冷笑了笑:“可是,如果他心甘情愿与我一起吃苦呢?”
  凌母一愣,突然冷下声音:“苏小姐你还太年轻,不能理解作母亲的心情。就算他愿意,我也不会允许。”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又说:“况且,他也并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坚定。你们隔得那么远,你能时时刻刻掌握他的举动吗?你能确定自己了解他正过着怎样的生活?知不知道,现在他身边的朋友、他的交际圈,统统都是你无法认识和参与到的……”
  究竟想要说明什么呢?良辰无奈地闭了闭眼,承认自己刚才的问话可能激怒了护子心切的母亲,但对于这一连串状似暗示的问题,她的回应却显得有些轻描淡写,甚至,心不在焉:“您这次打电话来,凌亦风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