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 福(第3/6页)

但是死在一般人投宿的地方,会给店家以及周围的人都带来麻烦。

想要不麻烦任何人,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悄悄死去,就只有轻井泽的别墅了。

当然,两个人如果死在那里,凛子的母亲和兄长也会觉得困扰,恐怕不会再去住那栋别墅了,但毕竟是一家人,虽然很对不起他们,但也只能乞求他们原谅两个人最后的任性而为了。

决定死在轻井泽后,久木重又鲜明地想起了有岛武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死时是初夏梅雨季节,而他和凛子要去的则是初秋时节的轻井泽。高原上的秋天来得早,现在那里恐怕已是秋意萧萧了。

有岛和秋子的尸体,因为梅雨时的闷热湿气,很快就腐烂了,若是秋天,似乎可以避免这种悲剧。

“从现在开始天只会愈来愈凉了。”

“即使是晴天空气也很冷,一到十月,除了住在轻井泽的人,没人会去。”

久木想像着树叶开始变色的宁静别墅。

“落叶松林已变黄,走在那惟一一条路上,仿佛是走向一个不曾见过的遥远世界。”

久木和凛子都相信,循着那条路能通往更静寂的死亡世界。

一切都缓慢而确实地流向死亡,身心已经如此倾向死亡,对活着自然已不再执着。虽说如此,两人的生活并非一径压抑退缩保守,反而在性爱方面更见浓烈。

他们想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天各自整理身边琐事,然后毫无依恋执着地走向死亡世界。

愈是这么想,久木愈想向凛子求欢,而凛子亦愈发渴求他的爱。

比方久木早晨醒来时一看到凛子在身边,就会自然而然地靠过去,反复爱抚她的乳房乃至全身,然后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确认凛子几度高潮迭起之后,再相拥睡去。快到正午时再次醒来,再次嬉戏,傍晚则又迫不及待地在暮色中纠缠在一起。

这种无日无夜不间断的痴态,不知道的人看了,一定以为他们不是寡廉鲜耻就是色情狂。

但是,一旦抛弃工作赚钱,享受丰富多彩的生活等现世俗望,在这世上便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事情,剩下的只是食欲和性欲,整天窝居家中,食欲没那么旺盛,最后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对男女的性欲。

这么说来,或许会以为他们是精力绝伦的性爱癖好者,但与其说他们是在挑战性爱,不如说他们是埋头在性爱里,借着对性的耽溺来消除对迫近而来的死亡的不安,削弱生命的活力。没有信仰者要以自然之躯迎接死亡,除了消磨掉潜藏在自己体内的生存余力以接近死亡状态外,别无他法。只要消耗燃尽生命体本来具有的精力,生存的欲望自然会淡薄,最后终将从忘我的境界走入死的世界。

久木和凛子日夜不停、毫不厌倦地耽溺在性爱中,也可以说是为迎接平静的死亡而进行的治疗身心的作业。

整理着身边琐事,久木还有一点放心不下。

他想再见见太太和女儿……

这种想法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眷恋,是对共度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的对方应有的礼仪与爱情。

太太、女儿一定对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及父亲早已失望,但再见她们一面或许是任性而为的他所能表现出的最后诚意。

考虑再三,他在前往轻井泽的前一天回去看太太。

他事先打过电话,请太太把女儿约回来,因此他回到家时女儿知佳也在,只是他们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见面,而是在客厅里,感觉分外生疏。

久木仿佛到了外人家里似的坐立不安,问道:“身体还好吧?”太太没有回答,反问他:“那件事我已经托一位认识的律师去办了,没问题吧!”

久木马上知道她在谈离婚的事,但他对此已毫不关心,就算协商好公配财产的条件,久木本人也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只要把剩下的一切都给太太、女儿,他就满足了。

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端来的茶,感觉已经无话可说。

女儿说“你好像瘦了”,他只答说“你看起来很好嘛”,对话便又告中断,太太拿出两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

久木看到袋中装着折叠整齐的秋装和毛衣。

“你为我准备的吗……”

本以为对自己痛恨不已的太太却意想不到地为他备好了秋装,久木一下子有些迷惘。她这样做是对这个马上要回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去的男人还有爱意,还是长年为人妻子的单纯习惯使然?

“谢谢!”久木真诚地感谢太太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温情。

即使如此,气氛还是怪怪的。

虽说离婚尚未成立,但丈夫毕竟已经离家和别的女人同居在一起。妻子虽然痛恨这个丈夫,冷漠以对,但仍为他备妥了秋天的衣物。女儿虽气自私任性的父亲,却仍试图努力为父母打圆场。只是她们母女俩一无所觉,他这位父亲已经做好了死的心理准备。

三人虽都觉得别扭,却又不希望破坏眼前的气氛。

久木又喝了一杯茶后,打声招呼,指指楼上,便上楼去看自己的书房。

房间跟今年初夏离家时没有丝毫改变,蕾丝窗帘拉着,笔座的位置以及不再用的手提包都原封未动地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桌子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在怀旧中抽完一根烟后下楼,告知去意。

太太有点惊讶,但也无意留他,女儿则担心地轮流看着他们。

“我把这个带走。”

久木拿起装着秋装的纸袋,站在玄关,回望妻女。

“那就再见了……”

他本来还想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但话正要出口时突然觉得没意思,只是看着她们母女低声说:“保重!”

本想把话说得若无其事一些,但自己心中先难过起来,垂下眼打开门,女儿知佳在身后叫着“不要走……”

他回过头,看到太太别过脸去,而知佳则一副要哭的表情瞪着他。

他最后凝望这两张脸,再次在心中说声“再见”后,跨出门去。走到街上他再次回头看,母女俩没有追出来的迹象,玄关像无人住宅般静寂无声。

回涩谷家后的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一起离开东京。

终于要踏上两人的死亡之旅,想像是瞻望这世上一切的最后一眼般,对住了短暂一段时间的涩谷的房间、热闹喧嚣的东京都有些依恋,但却不会一味感伤下去。

“走吧!”

在凛子的朗声催促下,久木走出房间。

季节已入秋,凛子穿着骆驼色套装,戴着同色帽子;久木则穿着从妻子手里接过来的浅咖啡色的上衣外套和褐色长裤,手拎一个旅行袋。

旁人看来,这对年龄稍有差距的恩爱情侣像是要出门旅游两三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