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阿芷的背影

月光终是跟随我进县城,从茶楼里把阿芷姑娘带出来。我们在距离茶楼不远处的街道上见面。

才看到阿芷,她是一位身材单薄的姑娘。看起来确有几分美丽姿色,但形态却似是芦苇花儿模样的弱不禁风。脸色也不同于一般草原少女油红发亮的气色。那是一张贫血的面目,有点干燥的白。头发松散,淡淡的黑,大半束在脑勺后面,扎成一条“马尾巴”。小半扑在前额上,又见不得人样地遮住眼睛。那眼睛应该是好看的,可以想象当初它在呷绒面前,会有格桑梅朵一般的柔媚。而如今,她那有些绝望的,叫人心怜、低迷含恨的神色,拖走了她的灵魂,改变了她的气息。她再也没有高原女子的饱满,却是更多的卑微,寂寞。

她望起我,神色陌生,又诧异犹疑。

“阿芷!”我上前去,“你肯定不会认识我,但是你认识苏拉!她是你阿妹!”我说,急切跟她解释。

阿芷惊诧在我的声音里。

“你阿妹现在我的学校里上学呢,我是她的老师,我叫梅朵。”

阿芷的目光在先前的惊诧中又添加一道惊诧。神情喜泣,也惊疑。

“你阿妹现在生活得很好,已经有这么高。”我用手比划在自己的胸口前,“你有几年没见到阿妹了?你想看到她吗?”

阿芷的目光有些混乱。一句话没回应,就那么地望我,不,望我的胸口,刚才我比划她阿妹的那个高度。好像她阿妹已经站在我的心窝旁。她很想说话,朝我蠕动着嘴。却又一个劲地抽泣起来。声音伤痛,决裂,恨不得要连同身子一起钻进泥土里去,死了,埋了,才算安心。这些年,失散的阿妹寻找多久也不见踪影,都以为死了。一家人只剩她一个,才会这么绝望,有谁能够真正理解她所经历的苦难呢。

“好了阿芷,别哭,现在不是可以见面了么?你的阿妹多多地想你呢!”我说,身子朝阿芷贴近来,也是不敢真正亲近于她,怕她不自在。

果然阿芷对我有些生分。只偏过面目,哽咽着声音问月光,“我的阿妹……她有说过什么?”

“她说想见你。”月光回答,简单干脆,神情平淡并不热情。这个自己同族人的冷淡表情,叫阿芷喜泣的情绪由巅峰慢慢跌落。她的哽咽声从起伏不定,变得稳定,一点一点地,气息回落。

“阿芷,你愿意去看望阿妹吗?”我跟后追问。

阿芷却垂下眉目,旧时尘封的烟云爬上脸面,她在答非所问。“我记得,我们阿妹小时候,走散之前的时候,患有一脸的冻疮……鼻孔上,眼睛,还有嘴角,那些地方,后来有没有冻破她的面相?”

“没有,一点没有!你阿妹那小脸可光滑着!”我紧忙回应。

“哦呀!”阿芷庆幸地、深深地嘘下一口气,又问,“那她现在有多长的辫子?”

我望着阿芷那稀松的头发,语音跳跃起来。“你阿妹有一头又浓密又乌黑的长发,扭成麻花辫子,有头花戴,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呢!”

阿芷脸上晃过一丝放松的笑意。她抬起头,把视觉投放到远方去。

“阿芷……嗯,我知道,你是一个勤快的姑娘。从饭店里出来的姑娘都很勤快……”

阿芷朝我空闪了下眼神,目光还在远处。

“嗯……要是我们的学校能有你这样的姑娘帮忙,那就太好了!”

我的话,自己佯装得不经意,只是随口说说。但是阿芷却听进心里了,她慢慢收回投放到远方的目光。这目光一回来,一下却又涣散了,不是望天,望地,望身旁的人,不知在望哪里。

“哦呀阿芷,就跟你直说吧,我们学校现在正缺少人手呢,你愿意去帮助我们吗?”我说。

阿芷愣在那里,没有吃惊我的请求。不表态,也不感动。她的神态是盲目,或者说是麻木。

“阿芷,你会考虑吗?”我跟后追问。

阿芷目光空洞。

“……要不你先过去看看阿妹,感觉适应的话再留下来?”

阿芷垂下头去。

“阿芷……”

阿芷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钻进了脖子里。

月光终是有些不耐烦,瞧着迟疑不决的姑娘硬梆梆地道,“答不答应也要有一句话!天色已经不早,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处!”

犹豫的姑娘便从口里发出蚊虫叮咛一样的声音。“我想一下吧。”顿了顿,又说,“你们明天再来找我。”

阿芷朝我淡淡地笑,不等我回应,转身朝茶楼走去。

傍晚,绵延在县城四周的横亘大山寂寞无语。钢灰色山梁皱褶着钻进云雾里。天气不好的时候,山顶上的雪冠总喜欢和厚厚的流云厮混在一起。流云经常会在雪冠当中定格不动。如果真的流动起来,也是非常迟缓的过程。除非你有很大耐性等待,不然你很难在傍晚时分完整地看到雪山。我站在空荡的街口上,目光的跨度很大。一面被阿芷的背影扯着不了断,一面寻望四周云雾厮混的雪山,那种厮混也搅乱了我的心情:答应跟我们走就走,为什么阿芷的神情会那么淡漠,她在顾虑什么?

她离去的背影寂寞无声。风从背后朝她吹去,把她稀松的头发和衣袍送在她的身体前方。那身后的形态,单薄而柔弱,给人的感觉是,她的背后有一个无形的东西正在推着她往前走,离开我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拉上月光赶往阿芷茶楼。来得太早,她的茶楼还没开门呢。月光一边打哈欠一边抱怨,“你也不瞧瞧现在是几点,这里的店面,不到上午十点的样子都不会开门。”

“那就门口等待吧,我可不想出什么乱子。”我说。

月光一脸不屑。“有什么乱子?那样的女子还巴不得我们帮忙呢,你怕她一夜过来会有变卦?”

“当然!谁知道!我总感觉不对,昨晚一宿也没睡好!”

是的,我心里的确担心了。昨天阿芷离开时的那个形态搅乱了我思想上的常规意识,叫我越来越有预感:某种在常规中本来可以常规进展的事情,它可能会不如人愿地发生改变。但具体以什么形式改变,我被高山缺氧折腾得疲惫的思维难以对这种“具体”加以确定。

这种担心叫我不敢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