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草原之夜(第2/3页)

这种感觉叫我震撼。

班哲眼睛望向远方,似是他的目光具有刺透黑暗的能力,或者穿透时空的能力,这种特异功能要把他的思维和灵气带走,漫游到遥远的地方去。

猛虎王斑好华美,欲显威漫游到檀林,显不成斑文有何用?

野牦牛年壮好华美,欲舞角登上黑岩山,舞不成年青有何用?

野骏马白唇好华美,欲奔驰倘徉草原上,奔不成白唇有何用?

霍英雄唐泽好华美,欲比武来到岭战场,比不成玉龙有何用?

……

这个青年越来越深奥的长诗叫我沉迷,也莫大不解。心下渴望能够追随歌声探索下去,又想到帐篷里的月光。出来的久了,他会不会担心我呢?得回去跟他招呼一声。

于是轻悄地转身,一边回走一边倾听着班哲吟唱。心不在帐篷里,视觉不在路上。所以在帐篷口,我突然与外出的金格撞了个满怀。

这个男人却是喝得高了,摇摇晃晃。可能出来“方便”,但见到我,歇了动作。我有些尴尬。金格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定眼望望我,又望望前方的班哲,满身青稞酒气的男人自豪地说,“美丽的姑娘,你嘛,去吧去吧,到班哲那里去!让他给你唱戏吧。他,可是我们草原上的小‘格萨尔’!我们这个地方,整个的地方,找不到比我们家班哲演的格萨尔王更为逼真的演员啦!我们家的班哲,那是用身体,用我们的心灵,灵魂在演大王啦。他的马骑得好,箭也射得好,人也勇敢,又没有私心。他跟当年的格萨尔大王,是一个模样的啦。”

“哦呀是,阿哥,我看得出。”

“哈哈这就好!好!不过有一点不好,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他还没有姑娘呢。拉萨的姑娘们多多地爱他啦,但是没有他看中的。他就是谁也看不上……我看他八成是爱上当年的珠姆(格萨尔王的妻子)了吧,哈哈。”

金格男人一边大笑着一边是忍耐不得,赶到前方行事去了。

帐篷里灯光浮晃,在夜气的潮湿中,我朝月光挥手示意,告诉他我在帐篷外听班哲唱戏。月光紧忙爬起身也要跟上来,但马上就被他身旁的汉子一把按倒下去,又是喝酒,又是唱歌。

我又回到班哲身旁。班哲并未注意我的离开,他开始轻轻拨动木琴,一边弹奏一边伴着琴声吟唱。

美丽的姑娘在岭国,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

她后退一步价值百头肥羊;

冬天她比太阳暖和,夏天她比月亮清凉;

遍身芳香赛花朵。蜜蜂成群绕身旁;

人间美女虽无数,只有她才配大王。

格萨尔大王去北方,如今她正守空房……

轻轻拨弄的琴弦,地气散发一样的微妙之声,犹断犹续,似是空无。充满雾气的草原夜晚,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有这样的琴声在潮湿中纠结地流淌。暗伤隐伏的情绪,像是源于千年之外。

这个夜晚,班哲也像活在千年之外了。他目光迷离,不知当我是谁,突然中断了吟唱,非常唐突地说,“你要是做上阿妈,肯定也是度母(相当于观音)模样的阿妈!”

我不知道班哲这是在跟谁说话,我扭头四周望望,也只有班哲直接射过来的目光,它投注在我脸上。

“班哲?”我朝班哲张开一双慌乱的眼睛。班哲脸上便是荡漾起轻轻的,淡淡的,却也似是凝重的笑容,“知道吗,我也是孤儿!”

“什么!班哲!你不是月光阿舅家的孩子?……对不起……你看,天空中达娃(藏语意为:月亮)出来了!”

“是,东月模样的达娃。”

“班哲?”

“我早知道,是你把我们的东月阿弟变成了现在的月光……那时我听多农喇嘛说有位汉地姑娘要到草原上来做孤儿工作,我就和东月阿弟一起赶过去瞧。我们都想知道,这是怎样一位好心的姑娘……现在,除了能为你唱戏,我还能为你做点别的吗?”

“班哲?”

“所有的孩子跟我都是一个模样的,我也想为孩子们做些事情!”

“哦!”

“这些年唱来唱去的,我也有一些积蓄。我想去你的学校,想给孩子们做一件像模像样的氆氇。当年我被阿爸领回家来,穿的是别人丢下的破氆氇。过年了,阿爸给我和金格阿哥每人做一件新的。那是我懂事后穿过的第一件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新氆氇。穿在身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阿爸为给我们做那个氆氇,三个月没敢吃酥油,那氆氇是用酥油换来的……”

“班哲,别说了!现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我们的孩子也很好!”

“这就好!唉,麦麦草场上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通讯,不能及时与你们联系,不然就好了。”

“是啊班哲,是……没有通讯,所以你才会把钱汇到向巴喇嘛那里,是不是?”

班哲惊讶在那里。

潮湿的眼神望班哲,很久我也发不出声音。

“……刚刚建成学校的秋天,是一笔,五千。去年藏历年的那一天,是一笔,五千。今年的春天,是三千。后来又是两千……班哲……一共有六次汇款,向巴喇嘛都完整地转交了我!”

班哲却是再次拨动琴弦,伴着琴声,他又在吟唱。

一段格萨尔长诗吟唱过后,他突然说,“走吧,我们到前方的草坝子上去,我指给你看,当年格萨尔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那里,也有我的家……”

我就这么地跟上班哲走了。

我们一路静静地,沉默着,在草原的夜气里穿行。翻过一座座草坝子,不知什么时候,夜应该深了,我们的身上都被草原浓厚的雾露打湿,才爬上能看到班哲家的草坝子。

班哲给我指点那些雾气蒙蒙的草原深外,声音里坠落着伤痕。“我的家就在前方,那里,周围都是肥厚的草皮子。有一条小河从草原中间淌过,隔断了走出草原的路。阿爸和邻人从草原下方搬运木头搭一座桥。后来一场大雪快要把桥身压断,阿爸抢救那桥……”

看不到班哲说的那些悲伤往事,在视觉的前方,我只看到迷迷茫茫的夜气,它们潮湿了我。转身望望来时的路,我的声音仿佛也被夜气粘住,“走吧,班哲,……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