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雪灾(第2/2页)

我望着苏拉说不出话,睫毛上的雪霜非常沉重,几乎把我的视线埋住了。月光在雪雾上方朝我叫喊,“梅朵!你在发什么呆!快来看看,我脚底下的墙壁,它还安全吧?”

我捋起头发,仰面朝上望,就望到月光脚下的墙壁上,先前那些细密的裂缝已经在慢慢扩张,开裂,用肉眼也能望得那么清晰……

装满积雪的畚箕从手里滑落下来,我一把拖过苏拉只朝上面呼叫。“月光快啊,快领孩子们下来!不扫了不扫了,来不及了,没用了!”

月光抓着铁锹晃荡一下,在雪雾里向阿嘎挥手。阿嘎不听,埋头铲雪。月光一把抓过小尺呷,扯过米拉,把一个个孩子强迫推下楼梯。阿嘎不肯下来,一边铲雪一边叫嚷,“我不下去我不下去!”

苏拉孩子紧紧抱住我,却是不哭,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阿嘎在楼顶被月光抓住,拽他往楼下来。

我们拖拉着大大小小的娃在雪雾里往晒场上奔跑。把所有孩子都集中在场子上。月光在风雪中点人数:苏拉,小尺呷,卓玛,拉姆,米拉……阿嘎,阿嘎呢!刚刚我拉他出来的!月光急的四下乱跑。苏拉孩子用手指向被雪雾笼罩的教室,冷的,吓的,说不出话。

阿嘎身上藏红色的氆氇在教室里晃来晃去,像在寻找什么。月光奔回去一把拖他出来,他夺过阿嘎从教室里抢出来的东西,却只是一本单薄的练习簿而已。月光举着练习簿冲阿嘎叫嚷。

“你就为这个不要命了?!”

我第一次看到阿嘎的眼睛红肿起来,却是不说话。大家惶惶抱成一团。我怀里紧搂着两个最小的娃娃,是东边草场的央姿和巴桑家的积积。她们就像两团棉布衣物,窝在我怀里一动不敢动。月光转身面对孩子们时,口气又柔和了。“没事,娃娃们,别怕,神灵会保佑我们没事!”然后他“嗡嗡”念经。

草原上到处都是雪灾,我们出问题,牧民也出问题。我们没有能力救助他们,他们也没有能力救助我们。我们都是弱势群体,冰天雪地,落难一方。学校再不敢入住,月光说走吧,我们投靠寺庙去。

但是寺庙远在小河对岸的山林里,大雪早是把通往那边的道路埋断了。我困顿在晒场上,望天,望地,望身旁孩子,有些犹豫,“月光,我们怎么走?”

月光一头钻进院子里,一会后他抱出一捆柴棍,丢到我们面前,语气严厉。“埋了我们也要探一条路走出去!不走晚上怎么办!”他首先拿起一根柴棍,然后对我说:“我走在前面,探路。你,走最后,看住娃娃们。阿嘎,最小的娃娃我背一个,你背一个行不行?”

阿嘎一声不吭,从我怀里抱过巴桑家的积积。

每个孩子都拿起一根柴棍。由月光领队,我压阵,我们凭着道路旁的参照物深一脚浅一脚坠进茫茫风雪中。

雪地诡异。一些地段背风,雪层浅,三下两下就能通过。一些地段迎风,雪层堆积深厚,又松散,看似平坦之地,前一脚四平八稳,再一脚可能就会陷入被大雪封盖的深暗水沟中,弄的人一身雪水能够爬上来还算幸运,一些暗沟蓄水很深,人一滑进去,马上就会被雪水淹得无影无踪,我们最害怕遭遇这样险境。所以是一只脚步套上一只脚步地行走,月光还在前头不停地扭头招应,“大家紧记了,别以为冒出草尖的地方下面就是平路,千万跟紧我的脚步,别踩那些草尖子。”

但阿嘎还是陷入险情。

不是这孩子的脚步走乱,是他身背积积负重太久,支撑不住,腿一打晃,一个趔趄整个人摔进雪地里了。积积小孩则被抛出去,顺着雪地的斜坡滑到覆盖着积雪的水沟另一边。小孩吓得大哭起来。两只小手抓在雪面上,不知要往哪里去,慌张扑腾,一下身子就因为扑腾造成的重力下陷一半。阿嘎扑起身欲上前拉人。月光急忙叫住他,“阿嘎别动!”他放下背上孩子朝我们大家喊,“都别动,原地停下来!”他自己则一步一步抽身回头,一旁责备阿嘎,“你记不得了?这个地方下面就是深水沟,积积身子轻还可以被雪层托住,你要是往前迈,那就陷进去了!”

现在我们和积积相距两人宽的距离。雪太深,月光跳不过去,也够不着积积。他愣了下神,抽出腰间氆氇带子抛给积积小孩,脸上挤出一些笑意,在哄她,“娃儿,抓住阿叔的腰带,来,抓住这个带子!”

积积两只小手扑腾在腰带上,抓是抓住,却是吓得没有气力。孩子太小了,力气和思维都不能完整地配合大人。月光有些无奈地直起腰身,望望周围,他的目光就落在路旁的一棵野杏树上。转身朝树走去,抽出腰刀,砍下一根差不多三人长距离的树棍,又砍出一截五寸长横枝,用腰带紧紧捆扎在树棍的前端,做成一个长长的木钩子。再回身,小心地把木钩伸向积积小孩,勾住她背上的氆氇带子,拖着孩子在雪面上慢慢移动。移过中间的水沟地段,等手臂可以达到小孩身子,月光才放心地一把拽起来,抱住瑟瑟发抖的孩子。

白蒙蒙的雪地,天空还在白蒙蒙地下。我们的孩子都裹在氆氇里。雪片把氆氇团起来,孩子们像一只只滚动的雪球。两个最小的娃娃又回到月光和阿嘎的背上。经过刚才的一场虚惊,她们乖巧得更像是绵布做成的娃娃,一个不吵闹。我们的队伍很长,但是不乱。孩子们排成一排,手拉着手,肩挨着肩,脚步虽然踉跄不稳,但一直未曾停下。

我们在艰难中行走一整上午,终是在距离喇嘛庙不远的地方遇上了向巴喇嘛。喇嘛带上另外四个小扎巴却正是要冒雪赶往我们学校来的。他们背了些酥油和洋芋。望到我们完好无损,向巴喇嘛感动地说,“好,好,大家都出来了就好。没事了,马上会好起来。现在山外的道路暂时被大雪封断,东西进不来。不过政府方面的上来很多人,已经在山下铲雪开路。等他们一进来,什么都好了。”

孩子们被带进寺庙,安排住进寺院的大厨房里。政府的抢险救灾队伍在山下日夜铲雪。车进不来,工作人员就自己一驮一驮背粮食上来。上来很多人,不单是我们遭受灾难,政府的工作人员在救灾路上也遭遇很大困难。有位抢险的汉地军人半途中滑进山腰下的雪坑里,眼巴巴望着人陷落下去,在雪地上塌下一个深深空洞,却是一点扑腾的声音也听不到。我们为此心头难过。喇嘛们在为失踪的灵魂整日念经,希望他能够升天去。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我的心情跟喇嘛的心情是一样的──除了向天祈祷和等待救援,我们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