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日期:2009-02-14 03:48:14

登黄镇一共两万人口。小时候以为多的不得了,七个村庄十六个大队,干部领导接踵摩肩,后来发现,其实才一个大学学生的数量。我有个小舅,他回答过一个问题,至今难忘。最厉害的歌手是谁,他思考了会,说,要么是杭天琪,要么是毛阿敏。这个答案在我脑海铭刻许久,直到出现费翔,小虎队,接着林志颖,郭富城,接着刘德华,张学友。利用零花钱购买磁带的歌手顺序,基本就是如此。后来接近了葛莱美,陈升,凤飞飞,罗大佑,一个比一个古老,在我的意识中,梁咏琪就是最崭新的歌手,虽然十年飞逝,依旧觉得周杰伦刚刚出道。

偶尔在酒吧,听到老板大醉之余,放起了这样的歌声,海风在我耳边倾诉着老船长的梦想,白云越过那山冈努力寻找它的家——都会惊喜而疯狂地呐喊起来。

客车开到荒芜的马路,这个地名叫做夏水店。两边的庄稼低矮枯黄,田埂消瘦龟裂,一队人敲锣打鼓,披麻戴孝,正在哭天抢地。我先是一喜,这属于童年养成的习惯,肯定死了人呗,随即会大摆宴席,不管认不认识,都能挤进去吃顿土家饭,俗称吃豆腐。

领头的是个中年妇女,脸蛋两朵浓烈的农村红,捂住面孔玩命号啕,身后数十人的队伍挥洒冥钞,干枯的老头使出吃奶的劲吹唢呐。说时迟,那时快,一位身手矫健的汉子从队伍末尾冲上,迎面抽了中年妇女两个耳光,喊,婊子!

这一声婊子喊出口,整辆车上的人全部起立,趴在窗口目不转睛。

可惜客车的速度远远超过事情进取的速度,把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搏斗甩开,窗外变成林立的墓碑。大家恋恋不舍地站着,有个大婶激动地喊,肯定老丈人死了,小舅子仗义执言,批判嫂嫂,应该的!邻座的大娘面红耳赤,叫道,扒灰,一定是扒灰,狗东西这样下去,农村的经济很难发展!

我本来很激动,要有这样的觉悟,社会主义指日可待,可是一座无字墓碑映入眼帘,登时脑海一片空白。

如果妈妈一直诚实的,那它就是我父亲的墓碑。

全家族只有我一个能考取高中生,高一那年,母亲说,墓碑上写什么,我咬紧牙关,说,什么都不要写。

日期:2009-02-14 04:18:08

从初三开始,我的一切学杂费就归母亲支付。她说,你爸爸啊,年轻的时候,偷队里的玉米,被打断了腿,结婚的时候,偷政府的帐目,被卸了职务,生了你居然还偷人,真是个畜生。

所以我自己总结。

记得有一次,妈妈带我去北京舅舅家。舅舅家不大,所以我们是打的地铺。

睡到半夜,听到有说话的声音,我就醒了,可是基本听不清楚。

只听到妈妈的哭声。

妈妈对着舅妈哭。

这是我一辈子,第一次听到妈妈那种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一直以为,大人的哭法只有两种。一是抽泣,可以听到吸鼻子。一是号啕,因为经历过农村的丧礼,大人号啕成一片,撕心裂肺,声入云霄。

可是我没想到,妈妈哭得象小孩子。是那种声音大不,却从喉咙里出来,连续的,没有间断的。

在我们村子田埂里,经常会碰到六七岁,离家出走的小P孩,拖着鼻涕,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使用这种哭泣的方式。每次看到,我都会冲上去,脱下鞋子扔他。哇哈哈哈哈,小P孩会完全顾着哭,被老子丢得一脸都是鞋印,然后摔到田埂下面去。

但是听到妈妈这么哭的时候,我侧躺着,不知所措。

我甚至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

我咬着被子,也跟着掉眼泪,但是绝对不能出声。

我在想,要是那些小P孩全部都来用鞋子丢我,我也认了。只要妈妈不哭。

那时我八岁。我后悔的是,没有去问,妈妈你为什么哭?

一直到了初中,看了很多三级片,感谢香港导演卖力演绎,我懵懂地明白了,妈妈为什么哭。我后悔的是,你们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生下一个儿子。这两个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

一直到了初中临近毕业,妈妈去教育学院进修一个月,只有我和爸爸留在家乡。我很不明白,那个女生老要问我借这借那,铅笔到钢笔,数学作业到英语作业,借了个遍。慢慢地恶劣到连环画也要借。

她说,少林大侠乔峰的下集呢?我说没带,放学你到我家拿吧。放学后,我和同学到夏水店空旷的田野踢球,完全忘了这回事。

拎着书包回到家,天色黄昏,到了家旁边的花生地,正和农民伯伯吵架,那个女生从我家狂奔出来。

她一边奔一边哭。

我拉都拉不住。不是要借书的么,跑那么快,草狗附体,了不起。

不但拉不住,几个月后,她被学校开除了,宣布这个决定的是我妈妈,登黄初中的校长。

时间很快让我忘记这件事情。时间可以治疗一切的伤痛,可惜它最后把一切都归于死亡。等到大学的一天,莫名其妙有个中年妇女站在校门口等我。说她中年妇女,居然和我一样的年纪。我只听了五分钟,就明白,再见了,这个世界。

时间可以治疗一切的伤痛,可惜它最后把一切归于死亡。

日期:2009-02-14 05:22:38

客车停靠破败的车站。我的脚一踏到土地,路灯刚刚闪亮。熟悉的拖拉机轰鸣而过,几个光脚丫的小朋友号叫着追随,我打了个冷战,我都穿耐克了,家乡仿佛毫无变化。

路过全镇唯一的超市,密集的烟花店,铁锁紧闭的邮局,倒闭十年的租书屋,破产的棉纺公司厂址,和一公里长的乡间小道,我出生的屋子就在眼前。

院子铺满水泥,妈妈就喜欢折腾,十几平方米,一会种草莓,一会种橘子,在我读大学那年,又改成了水泥地。我从来没有家门钥匙,厨房和主屋用自行车锁封闭着,我大怒,晚饭还没吃,妈妈又去邻居家打长牌了吧。

我匆忙奔到邻居家,他家属于土豪劣绅,院子浩淼无边,还盖了三层小楼。没推院子门,五颜六色的彩灯串得又长又高,欢声笑语扑面而来。我站在栅栏门外,偷偷观察,莫非是邻居家的小何出嫁?

里头摆了起码二十桌,每张面孔都熟悉,却叫不出名字。大叔二叔三叔四叔,五婶六婶七婶八婶,九姑十大姨。

靠近我的那张八仙桌,只坐了三个人。背对我的身影,深红的褂子,并不和旁人一起起哄,她白发明显,有些臃肿,却沉默而孤单,我甚至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虚弱。

一个小孩子跑到她身边,奶奶,我要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