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后记 ·蝶殇

那是我唯一可以重生的机会。

如此,我不惜忍受万箭刺心的剧痛,也要变成那个貌美的女子。杏眼柳眉,芙蓉腰,蒙着白纱,站在琉璃台上笑似杨柳,舞尽桃花。

成群色彩斑斓的蝴蝶绕在四周,经久不散。就像长门宫那场大火燃烧时刻绚烂华丽的悲伤。

我仰起头时望见一个满手被枷锁禁锢的少年。颀长俊朗,穿一袭黑色的袍。像幻觉一般模糊的影子。他说,佛会佑你重生,请相信我。他眼底的水雾,潮水一般蔓延绵长。

在少年的声音的蛊惑下,我越舞越妖媚。就连内宫音律侍奉李延年也看傻了眼。他轻声低语:妹妹,你是怎么了?然后,他就惶恐地望了一眼大殿上的天子。

汉武帝,刘彻。

他仍是那般英明威严,他的笑容仍如春风般柔软,此刻,他正盯一直猎物那样望着我。

一定是有太多太长的思念,我竟然在他纯澈晶亮的双眸注视下,跳错了舞步。竟然就倒在了他迎起的怀抱中,竟然就以为闻到了爱情熟悉的芬芳。

他微微俯下头,他的气息拂到我脸上,如枝头上最清香的那朵露水玫瑰。他说,你是上天赐给我最美的礼物。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试着像卫子夫那般媚笑,民女妍蓝,陛下。

他的手指顺着笑意抚过来,复国我的发梢,眉毛,眼睛,嘴唇,衣襟,最后停留到我的手背上。空气中有暗香浮涌,就像团扇上那最美的浓墨。一动一静,皆流光溢彩。

好一个妍蓝。李侍奉,你果真是懂朕的心。你妹妹真不愧为一个倾城又倾国的佳人。你说,我封她为夫人如何?李延年一脸谄媚,似王恩浩荡般卑躬。他看向我,妹妹,还不快谢陛下龙恩?

很快,我就入了宫,封为夫人。天子赐我翡翠珍珠,亭阁楼榭。赐我数不尽的珍宝与锦衣。赐我无限荣耀与恩宠。他说,朕这后宫庭院,你喜欢住哪里,朕就让你住到哪里。

我莞尔一笑,那么,我要住进长门宫。

他的脸,瞬间凉了下来。不行。除了这个,朕什么都可以随你。乌孙国进贡的四海明珠,匈奴的象牙翡翠,朕都赏给你,怎么样?

我贪恋的从来不是这些。也许,妍蓝也不是。

是的,妍蓝,阮妍蓝。李延年的宠妾,而非妹妹。

一念是我,一念是她。

功名利禄,总是很轻易就诱惑了爱情。我在想那个执意不肯喝下孟婆汤的女子妍蓝,若看见今日情形,还会不会有勇气决绝地挡住那一剑穿心的痛。

我不是妍蓝,我只是很好地借用了她的肉身,她的名字,她的灵魂。以我的影子和全部所有的相思来灌溉,来遇见。

那一日,在废墟中我化成蝴蝶飞到刘彻身边。如此,我失去了任何重生的机会。佛说,你现在只剩下影子,永世寂寞,我不甘心。

我听见刘彻泣哭,来世,我们要,重新开始,我本已沉寂的心,就又燃起火星,照亮了我所有透明的影子。

我开始站在佛前不断忏悔,我请求仁慈的佛能赐我重生。哪怕只是一次,只是一次就够。

佛哀怜地看着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呓语。他说,除非有人为你受刀山火海的煎熬。除非你可以附进某个人的灵魂里。除非你得到那个帝王的爱。三者缺一不可。否则你会连唯一的影子和记忆也失去。

然后,死去多年的太子刘荣就来找我。他穿着黑色的长袍,站在奈何桥的中央。他叫我阿娇,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时那样。

他说,阿娇,灵魂总是要死去的。只是有些人永生了,而有些人却永远没有机会重生。佛会佑你重生,相信我。相信我,就算佛不能给你重生,我也要给你。

接着,太子刘荣在佛的目光注视之下,毅然跳入了那个囚禁无数亡灵的练魂台。无数惊心动魄的呐喊声,与天齐响。

这时,有哀怨的女子站在奈何桥边,她始终都不肯喝下那碗孟婆汤。

她的情人为了功名,不惜让她侍奉一个又一个达官贵人。即便这样,她还是无法抵挡他的身边出现另外的女子。只是,那个女子在得到与毁灭之间,选择了后者。在她将剑刺向男子的瞬间,妍蓝决绝地挡了过去。

她说,我相信自己为他做了这么多,到最后,他一定会明白我才是最爱他的那个人。我不想失去记忆,也不想记不得他的样子,不像他因失去我而难过。

那么,我说,我带你回去。只是,你变成了我,这样你也愿意吗?

人总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所以,我没有告诉她,我只是要借用她的容貌,并不会延续她的爱情。然而,死而复生的妍蓝,依旧没能逃脱再一次被拱手相送的命运。

刘彻爱极我穿着白裙跳舞的样子。常常的,他会在我的舞蹈中失魂落魄。问他为何,他却寡淡地笑,让我继续舞。似有满腹心事,却无人可诉。

他眼里的惆怅,望得我的心无端就一下一下地痛。我须承认,事隔多年,我依旧深爱这个男子。哪怕他从来只见新人笑,哪怕他废了我的后位,哪怕一切的所有,都只是虚无。

我还是宁可骗自己,他说希望来世重新开始的誓言是真的。

就算只是谎言,我也有了赌注一切的勇气。

一时之间,我成了后宫最惹人艳羡的妃嫔。就连当日以舞取尽刘彻宠爱的卫子夫,今日的皇后见到我,也会对我面带梨花般微笑。

她比当年的陈阿娇冷静多了。她对我半是拉拢半是威慑,在刘彻面前,她成功扮演着一个心宽慈善的皇后。

她将长乐宫最好的稀世珍宝捧了进来,还不忘亲昵地唤我妹妹。她说,妹妹,这后宫之中,我看得出来,只有你与我才是真心对待皇上。其他的人啊,充其量都只是想恃宠生娇,想夺我们的恩宠,甚至夺我们的地位。所以,我们要联手抵抗那些小猫小狗。

我在心里冷笑,不知她所谓的心,有没有半分是真。我说,谢皇后姐姐抬爱。

就算我可以原谅任何人,原谅刘彻,我也不能原谅卫子夫。虽然我明知,在一场爱情争夺战中,最可恨的,不是赢者,而是令自己输的一败涂地的资本。但往往,爱蒙蔽了我们的心,它令我们将利刃永远只会指向另一个女人。

卫子夫在我看似友善的微笑中满足地离去。她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动物,生怕有人来掠夺她手中的财富。或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后位是在怎样一场血腥掠夺中得来。

那天,距离长门宫大伙整整五年。

我穿了一袭最雍华的衣裳,在头上堆积了稀世翡翠,还有乌孙国的四海夜明珠,偷偷去了长门宫。那里已成一片废墟,偶有黑色的大鸟在上空盘旋,草叶猖獗地滋长。在废墟的尽头,我见到一个已经疯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