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乱(第2/3页)

我总是站在高高的章台宫上,遥望远处连绵的山,和那些厚重石头搭起的宏伟建筑,我知道,那就是烽火台。那里出没着数千兵士,整装巡视。那些屹立不倒的石头,像个巨人,守着这个庞大的章台宫殿和摇摇欲坠的东方大地。

是在一个雷雨的晚上,我登上了烽火台,像个孩子似的站在中央。那一瞬间里,我再一次看到那个站在荷花池边的男子。他说,你像一个人,可她不应该是在这里。她天生就该要在一个无人打搅的桃园里,种着桃花,养着鱼,看着荷花池里的水,和一个相爱的男子。我把脸转到一边,公子也很像一个人。我却不知道他应该是在哪里。他说,我叫宜臼。未来的王。我说,记住了,公子。然后,我便走下威严的烽火台,急促地离开。我们都知道,那些呼啸而过的记忆,再也回不去了。时间不对。一切就都不对了。想象中的无数次再见,是以如此陌生的姿态。我是在转身的时候,开始知道,与他,是一条注定错过的线。

算算到镐京的日子,已有一百多天。我却每晚都睡得不安稳。想起母亲的脸,和那些时常淌着血的手指。她总是习惯把手指伸到我的皮肤上,那样一直流动的血,就在我的眼前往下掉。她说,孩子,你的父亲,是朝里的大臣。在他还一无所有时,我们每天都到市集上去卖桑木。那种厚重的桑木气息,我一直还记得。后来,他为了前途,抛下我们母女。那年,他娶了另一个很有权势的大臣女儿为妻。而你还没有出生。我是在风雨的晚上,离开镐京来到褒地。你要记住,他的身上散发着桑木味道,他左手的中指断掉了一半,他是当今大王最忠心的臣子。

而我依然没有找到那个断了中指的男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臣民。除了虢石父。他是那样一个表情冷漠的男人。穿大的衣衫,我依然见不到他的手指。

王后来找我。她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用力抠了我一耳光。她说,你不是很会媚惑王吗,你怎么不使出来。我没有多想,便反手打过去。她像个发狠的兽,抓住我的头发,你知不知道我可以不费力气地把你除掉,我是这后宫里的主。你从不向我请安,已触犯了宫规,我一直不与你计较。不计较不代表我要纵容。我没有生气,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对手。我说,你斗不过我,大王现在宠幸的是我。若是我生气,整个章台宫都不会有好日子过。那天王后是在怒气中离开我的屋子。临走她说,你等着,我是太子的母亲,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治你。让你知道这个宫殿里头,谁是第一。

晚上大王求我以后给王后请安。我没有答应他。他略微有些生气,但没有强求。于是,我与王后各自表面相安无事地生活着。

宜臼出现时,我正在大王的宫殿里陪他饮酒。在此之前,他不知那个受朝中大臣诽议的女子褒姒便是我。我亦不知,太子便是宜臼。

我记得自己给他倒了很多杯酒。那样一杯一杯地。他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他一直没有再看,我的眼睛。他一直没有抬起头。那些在空中慢慢兹长起来的绝望,是这么冗长和难过。

我对大王说,太子醉了。身材庸肿的王,便是睁开醉意的眼对我说,这小子准是被你的美丽搅得头昏了。我低下头。我只是想看清楚趴在桌上的宜臼,眼睛里装满了什么,是绝望还是眼泪。但我没有看到。

晚上,我独自坐在寝宫里。王去了王后那边。每月的这天,他都会呆在那边。我便又是望着高耸的烽火台,想念一个人。便是借着寂静的空气,想起母亲。她说,孩子,你原本不需背负那么多,我是在你长成一个绝色女子时,开始想到如何报复那个男人。我要让他,永生永世都要背负奸侫的骂名,我要那个信任他的王,承担亡国的后果。只有你,能做到。

我从来便是点头。痛得有多深,恨便有多深。我慢慢了解母亲,有多么痛。那些随着时光一起流逝的伤口,不曾消失。尤如她每夜仰望星辰时,在手指上划过的刀伤一般。疼痛。记住。

虢石父经常出没于大殿内。为大王物色女子。极尽所能地讨他欢心。像个卑微的小人,时时都在揣测王意。他偶尔会紧张地对我微笑。他知我是个不可小瞧的女子,因我一直专宠着后宫。无人能比。

只是我不曾笑。从踏入镐京城,我便没有笑过。那日,虢石父又在诌媚。我坐在不远处。然后大王便走过来,虢石父吹得一手好箫,听闻箫声清雅,是用上等桑木所制。且是他自制之作,爱妃要不要听听?

好。我说。

箫声像从久远地方传来。有穿透人心的张力。我记得母亲曾经吹过同样的箫声。我仔细地看虢石父的脸,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那双手上。分明断了一半的中指。突然,我想对着遥远的荷花池,对着那个孤单的背影哭泣。母亲,我终于找到了你一直想找的人。我多么地厌恶这个男人。他,却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听完,便转身离开大殿。箫声戛然而止。

那一整夜,我发觉自己,终于能了解母亲的恨。我又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母亲,我该怎么办。告诉我。

我把虢石父请到烽火台,看着那些庄严的建筑,看烽火台下奔跑的人群,行走的路人,我说,石父,我真想看看全世界都处于奔波的状态呀,那应该很好玩,每个人都像个绝望的孩子,不知归去。说完,我笑出声来。对着他。我的笑声在烽火台上经久不止。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了肯定的笑容,然后我转身留下这个有点老态的男人在那里呆若木鸡。

不出所料,几天后,众人聚集在烽火台,大王坐在我身边,不住地说,爱妃,若早知你喜欢那种场面,我定是早早就让你笑了呀。若非虢石父说与我听,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数个时辰后,无数火把点起,然后,我便见到四面八方的兵士慌张地赶来,个个都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邻国有何异动。那些如蚂蚁般的人群,潮水一样涌出,越来越多,世界恍若处于一场漩涡中。我看到自己处心积虑的阴谋终于借虢石父的手实现。我慢慢地笑了。即便如此,这种笑声,还是让大王着迷。

后来,那些匆忙赶来的兵士被告知,只是一场戏,没有任何事。不必担心。便都怨声四起地离去。我看着大王若无其实地笑。虢石父见大王笑,他便也跟着笑。

大王着迷于我鸟一般清脆的笑声。他像年轻了许多岁那样,重重奖赏了虢石父。我却仿佛看到虢石父的血,在我面前不断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