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欢

如果不是无欢出现,也许,我仍旧以为,自己是盛世中甘愿为陆弦玑绽放并凋尽的桃花。曾经这样想。

九年前。我不过是塞外的农家女。不思江湖,不思玉门关。世界,便只是成群的牛羊牧马,绿翠农田。后来,村子中出现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似要席卷整个塞北的黄沙。阿母决定送我走。

她对我说,记住,永远别再回来。

于是,我像只落魄的流浪猫,满身尘埃地奔走在墨绿色大地上。没有人愿意收留我。

是在一座桃花遍及的山头,我见到少年弦玑。他眼里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杀气。坐在一棵桃树前,独自呓语。

他恼怒我的突兀出现,把剑抵到我脖子上。我想,如果他当时稍微用力,我的脖子就会喷出暗红的花朵。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清风拂过,粉白花朵,如雪般飘落。轻风柔软。他问我为何在此,又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往江南。十岁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从此,我再无机缘返回塞北。

他说,今日有占士说我会路遇贵人。也许,他说得对,你就是。后来,我才知道,弦玑是吴国的刺客。而他带我回来的目的,是将我训练成同他一样的刺客。

尽管如此,我依旧欢喜,能与弦玑日日相对。他的眉,他的眼,他把脸埋在两手间的样子,都是我喜欢的。

那年,我十岁,弦玑十八岁。

弦玑说,女刺客最大的优点,就是能以美色令对方心乱。心乱,则世道乱。其时,他的剑下,已经很久没有见血。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去做你并不愿意做的事,你会不会恨我?

我望见他眼底,那一泓清月。寒冷蔓延开来。

他喝了很多酒。空的酒瓶,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他倚着一棵桃树,头抬起时,有清澈的泪,挂在眼角。

心隐隐的疼。他问我是否还记得那片桃花遍及的山头。他说,转眼间,这么多年。

他说,如果你说做不到,我不会逼你。只要你说。

我才知道,他要将我送往楚国。给那个病怏怏的王做妃子。他说,这是公子光的旨意。等内患除掉,而你又伺机除掉楚王,到时吴国便一举吞并楚国。而你,将会是吴国的功臣。

我愿前往楚国,我说。

我只是不想弦玑因我而被公子光责难。他应该有温和的笑,有舒展的眉。

世间万物,皆抵不过一个陆弦玑。只要他说,我便奔赴。不管不顾前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我坐着毡车,涉水而行。像多年前那样,从一座城池,到另一座城池。只是如今,陆弦玑,不在身边。连花开都显得落寞。

楚地城门大开,迎接他们的新妃。城楼上,围满了观望的兵士。飞鸟扑腾。就是那一瞬间,我抬头微笑。

我没有想到,那一笑,会倾了无欢的城。

楚国太子无欢,白净懦雅的男子。

楚王比我想象中更苍老,更残暴,更多疑。他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有人会害他。即便是刚入宫的我,即便是身无片衫,他依旧防之又防。

我根本动不了手,我也不想在杀他之后,没有性命与弦玑相见。

我在楚地汩汩流水中,思念弦玑,我爱的男子。像树叶习惯四季,像花朵习惯绽放与凋落。我也习惯了自己对弦玑的爱。

我又在那棵桃树下见到无欢。他说,叶子都掉了,这个季节更不会有桃花。为何艳妃还要观望。

他不明白,我是如何地衷情桃树。我把它当成弦玑,只有看到它,我才能心安。

而我什么都不能说。

为了避嫌,他站在离我几棵桃树的距离之外。一直安静地陪着我。直到我起身离开。他才站起,与我背道而行。

很多天,都是如此。

那天,他问我,艳妃,父王待你不好么?他是个把权势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你要多多体谅他。相处久了,你会觉得他其实是个心慈良善的君主。

估计这么评价楚王的,只有无欢一人。

如果他知道,我来楚国的目的,是要杀楚王,而非体谅时,他会作何感想。当然,我没有必要去体会他的感受。

与无欢接触多了,才发觉,心慈良善的人,只有他自己。我不是,楚王也不是。

收到弦玑捎来的信鸽。公子光已成了吴国的王,内患解除。让我找准时机,杀掉楚王。他们会即刻出兵伐楚。到时自然会前来救我。

我把信看了三遍。希望能找到关于他想我的蛛丝马迹。然而,除了交待任务,再无其它。

烛火最终,把它们烧得一干二净。我不能留任何痕迹,让楚王起疑心。

我必须找到时机,伺杀楚王。哪怕艰难,只要弦玑吩咐,我便照做。且要做得完满。只为得到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很久我没有再去桃树下。只在亭阁中,思忖着除掉楚王的法子。于是很多天,我在寝宫中,听到遥远的箫声,凄凉地传遍楚宫。

太子无欢的箫声,让我更加思念吴地的弦玑。

那天,本是举国欢庆的日子。楚宫内,却瞬间寒凉下来。楚王在六十大寿之上,忽然暴毙。脸色紫黑。医官说,应该是中毒,且毒性无比。

大臣们强烈谏议,斩了那天,所有碰过吴王杯子的宫女厨师。

血流如河。这些似乎并不能减少他们的不安。将矛头指向了我。他们说,那些宫女虽该死,但却不是真凶。他们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而艳妃,你是吴人。

那又怎么样,难不成你们认为,作为大王妃子的我,有嫌疑不成?我为什么要杀他?谁相信,我会杀了自己的夫君?

这时,太子无欢走过来,问,你到底有没有杀父王?告诉我,只要你说没有,我便相信。

我摇头,没有。

他转身对大臣们交待,我相信艳妃。谁要是再无中生有的猜疑,格杀勿论。

然而,我终究还是被囚于铁笼之中。因为,吴王的军队,已在纪郢城外扎营。他们不相信,事情会如此巧合。

我已不怕。我知道弦玑会来救我。

鹿台之上,无欢两眼呆滞,俯眦着脚下,囚于铁笼中的女子。满地陶瓷白的碎片,一如江南浅水流溪。寂寞到底,清澈如泪。

终究是场空欢。欢如桃花,空如我心。

他说,艳妃,我会带你走。即便放弃太子地位,我也要带你走。

我摇头又点头。从始至终,我希望来带我走的人,从来不是他。但这些,我如何对他讲。我只是梨花带雨般地微笑。

几日来,他都会来看我。他说,无论如何,他会说服大臣们,放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