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桑镇·欢颜染

那个青衣的少年是谁呢?他应该很爱我吧。我一定也是很爱很爱他的。我在日光之下对自己说。说完我就露出温和的微笑。那少年一定喜欢我这样对他微笑的吧。胭脂褪,心似灰,欢颜染。

楔子

没有人会懂一个影者的寂寞,就如同我不懂一尾鱼的忧伤。我们隔着最咫尺的天涯,寻找那泅渡的岸。而到最后才知,我们一直无涯可渡。

传说中苍灵墟的影者,灿若桃花,瘦如细竹,白似云朵。很久很久的以前,她们是东王父创造出来的纸人,专为父挑水,洗衣,跳舞,奏瑟。

后来,影者们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她们开始倚赖人施舍的爱与恨而活。

少年沐稀穿透拂晓的玄武岩,在鸟兽的哀号中狼狈地来到荼桑镇。虽说已是初春了,四周的寒意仍旧挥之不去。

我见到沐稀的时候,他突然昏倒在我的藤屋前。

丝质白衫上,被荆刺灌木划破的痕迹分明。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新生的伤。想必是被仇家追杀,亦或是长途跋涉所累。我于是吩咐绿萝赶快扶他进屋。

那一日荼桑镇的雀嘶啼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猛烈。

绿萝一脸惶恐。她直直望着美少年的眼睛。一望,再望。最后,她满面怒容地说,此乃凶兆。也许这美少年会累及我们二人。不如弃他于镇外,是生是死,就由上天来决定好了。

我望少年一眼。惊艳必是如我眸中此刻的光亮。

我总觉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少年。

此刻,他正安静地躺在荼桑镇暗红色的泥土上。薄凉的唇齿间,散发出某种不知名花朵的余香。

于是,我那么轻易便将他收留。

绿萝无奈中带着愤怒。她说湄离,难道你忘了王的嘱托忘了那些等我们去救赎的族人吗?从永彝王朝灭亡开始,你一一湄离的命已经不只属于你自己。

她说湄离,你太令我失望。

她说湄离,如果你背叛了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说湄离,此等负心之人留他何用。

那一刻,我忽视了湄离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她对我的嫉恨是从王的身体像柳絮一般飘落于地时开始。却又无法将我除之。只因她说我是整个永彝王朝的希望,也是王的希望。她带我从一处迁徙到另一处,遇见生人要躲避,只为保我不受伤害。听见鱼群的声音要倾听。只为要探得哪一尾鱼里藏下了王的灵魂。

她总是说王以命给了我生。这个永彝王朝惟一能够活下来的生灵,是因了王的赐予而得以永生。绿萝在对我说这些事的时候,我从她的眸里望得见思念,那些比流水还要绵长的思念。

她教我武功,陪我诉说心事。她与我一起经历永彝王朝的兴与衰。她的眉毛渐渐稀疏。她的发丝开始生白。她的武功也不再那么天下无双。

她说爱会令人变得苍老。

她重复着说,很快就会有乌衣国人找到荼桑镇了。很快。

他很漂亮,不是吗。

我不想与绿萝在此话题上执拗。我说,万一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你不觉得可惜吗。

绿萝怒道,漂亮不能当饭吃。

她仇视地看我扶美少年入藤屋。看着我替他疗伤,洗脸。

美少年终于在三日之后的黄昏醒来。

从未有过的漫长。

少年一直说着我听不懂的呓语。在那些模糊的呓语中,我的幻觉总出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有血光有杀气还有萧索的背影。有落魄的王者苛且残生。有红衣的女子倦缩在残垣之下泪流满面。她一直幽怨地问,为什么你还不来带我走呢?

外面的兽与雀一日比一日叫嘶得更凶了。

当这些嘶喊划破绿树最高的枝蔓时,少年睁开了眼,扫视四周,然后警惕地问,你是谁?是你救了我?

他说,我一定是认识你的,对不对?

见我不出声,他便轻轻地微笑。笑似芙蓉暖。

沐稀二字从他的唇齿间吐出,就像绿树上新生的花朵一般娇媚。妖娆得连日光都失色。

他说,我叫沐稀。沐河来的剑客。听说过沐河吗?传说它是苍灵墟出逃的影者沐为了报复那个背弃诺言的男子,而成立的杀手门派。专收留落魄的剑客,赐他们以食,赠他们以安乐。只要他们能替沐找出那负心之人的下落。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心生好奇地追问。

他挤出微薄的笑,有些事情是永远都没有后来的。就像我们不知道河水什么干涸,不知道天空什么时候下雨一样。

我安静地听他给我讲这段因爱生恨的凄美故事。这时我总似能看见大片的血红在我面前妖娆。看见鱼群在海藻上无力地涌动。那些残垣一般的声音,灌穿了我全部的耳膜和视觉。

我游魂一般地问,为什么你不带她走呢?

什么?

他抬起头来,漂亮的眸里浮动着无措与惊讶。

那一刻,沐稀唇角又露出了那种薄凉的微笑。

他继续说,在我所有关于沐河的记忆里,我只记得那个叫沐的女子。我为什么会记住她,又为什么会去沐河,我自己都一无所知。也许我是为了爱她才这么做,谁知道呢。又或许我是恨他。我总是觉得我的记忆在无比深刻地怀念一个人。

是从沐稀沉浸的笑容中,我记住了一个叫沐的苍灵墟宫人。我对爱情的全部想象,是从一个少年对沐的怀念里开始。

只是,绿萝在听到沐这个名字的瞬间,脸上的纹路如水藻一般铺展。

那段时日,荼桑镇上所有的雀鸟与鱼群都看见了我的喜悦。那些潜伏在我脸上的纹路也在无声的吟唱。不远处的沐稀伤已痊愈。一袭白衣站在风化的玄武岩祭坛前。

祭坛的城墙已经坍塌得一片狼迹。两旁长满了葵山菊的花朵。荼桑镇微凉的空气中,蔓延着水草与某种鱼类植物的哀伤。

绿萝对沐稀一直心存敌意。她总是旁敲击侧地问明沐稀的身世。每一环都不容错漏。她深陷的双眸从未有过的苍老。

她说,沐稀,你到荼桑镇来做什么呢?绝对不只是路过这么简单吧。

她说,沐稀,你讲的那个关于沐的故事其实一点都不动听。也许沐已经找到了负心人将他杀了,又或者沐已经对那负心之人死心。

我问沐稀,你知道沐爱的负心人,是什么样子吗?

我说,后来有人替沐杀了他吗?

我说,沐稀,你会不会在记忆里遗漏过某些重要的人和事,而你却再也想不起来?

我总是缠着他问很多事说很多话。

我甚至告诉他,我是永彝王朝最后一位蛊师。在所有人都觉得永彝王朝已经消失时,而我与绿萝竟奇迹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