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雏凤鸣 第二十三章 愿欲托遗音

军旅行进中的疲劳,大漠变幻莫测的天气,令娇弱的权贤妃在归途中身染风寒病倒了。

浓云密布的天空,月光暗淡,山东临城的行在里,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敏贞,我们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你撑一撑,到了京师,朕让刘院使来给你诊脉,保证药到病除。”听着权贤妃一声声的咳嗽,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瘦得眼睛显得越发大,永乐帝怜惜不已。

只是一场风寒,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低烧、咳嗽、咯血一天一天加剧,军中随行的太医,民间有名的大夫一个个都看过来了,却仍不见起色,拜佛、跳神、求上天保佑,一切努力都像碎石投入深潭,听不到回响。

“皇上,臣妾没事,您不用太过伤怀,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臣妾这病日渐重了,您不要时时过来,免得过了病气。”才吃了药,权贤妃精神尚好,唇畔微微浮现出一抹笑容,痴痴地看着永乐帝说。

也许,就只能看这两天了。

随着太医们一天比一天紧皱的眉头,皇上一天比一天暴怒的神情,自个儿一天比一天不济的精神头,权贤妃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只是一场风寒,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自己的身子,还是太娇弱了。

“敏贞,朕不该让你随行的,要是留在京师,你就不会受这往返颠簸之苦,也不会病倒。”永乐帝握着权贤妃的手,昔日白嫩如玉的手,已经青筋突起,瘦骨嶙峋,他将权贤妃的手轻轻放在嘴边,亲吻,又贴在自己的脸上,像是要把热气传过去,让那凉凉的小手暖起来。

感觉到永乐帝的吻,心中辗转,权贤妃轻咳了几声,喘过气来才说:“是臣妾自己要皇上带我来的,没有皇上在的宫殿,白玉雕栏琉璃瓦,朱红色墙翡翠灯,都不好看,臣妾怕孤单。”

“怕孤单的是我,朕一日不听着你的箫声,就一日不能安眠。我们取得第一场胜利时,瞻儿却失踪了,那夜若不是你美妙的箫声为朕解忧,令朕精神大振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那阿鲁台大军击破于兴安岭下,逼得他带着家人远遁到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被迫和谈,又怎么会找回瞻儿!朕至今记得那夜草原上的箫声,心境澄清,安恬宁静。”

那一夜的箫声,千回百转,如无数丝线缠绕,剪不断,理还乱,如诉如慕,缠绵悱恻,在蓊郁浓密的草原久久飘荡,悠悠长长的音符,如跃云端,在草尖跳过,辽远悠扬,连牛马驼羊,都因那绵绵不绝的余韵静寂安详。

“也许,臣妾没法再给皇上吹箫跳舞了……”

没等权贤妃说完,永乐帝已经用手掩住了她的嘴说:“不要这样说,敏贞,别说这样的话,你要陪着朕,一直陪着朕,不要像她们一样抛下朕,你陪着朕一起慢慢老去,陪朕白发千古。”

权贤妃看着微微别过脸去的永乐帝说:“江山如画,自有佳丽陪皇上,皇上不会寂寞的,敏贞能得皇上真心相待,虽死无憾。”

永乐帝暴喝道:“什么佳丽?她们不是你,她们如何比得了你?朕说过,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一再违逆,是要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看着她弱不胜衣、楚楚可怜的样子,永乐帝又疼又怒,一把将权贤妃从榻上抱起,紧紧搂在怀里说:“朕不许,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朕是天子,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这一抱,引得权贤妃猛咳,永乐帝忙又把她轻放在榻上,将锦被盖上。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权贤妃的手里,强笑道:“朕都忘了,今儿个来,是要送给爱妃一样好东西。”

一颗红似玛瑙,透似琉璃,心形的玉坠,用细金链坠着。

“像不像一颗心?朕给你带上,以后有朕的心时时刻刻陪着,敏贞就不会孤单了。”

权贤妃眼神晶亮,露出孩子似的惊喜问:“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希望敏贞得了这个,一高兴病就会全好。”

权贤妃微抬起头,让永乐帝帮她系上:“这样新奇的东西,难得皇上能寻得来。”

“这颗心,是朕的相思,但愿敏贞知道朕的心,不负相思意。”

原是寻来哄妙锦的,却来不及送她,一直留在自己的手里。到今日,给形神有七分都似妙锦的敏贞,也算是全了自己的遗憾。

听见权贤妃又一阵狂咳,永乐帝刚刚放松的心又紧了起来:“敏贞,你这几日愈发咳得厉害,是不是没有好好吃药?”

躺在枕上,权贤妃一只手摸了摸那个心形的玉坠,软弱地笑了笑说:“其实,左右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吃与不吃没什么分别……”

永乐帝怒视着她,将她的脸捧在手中说:“朕说过,不许你这样讲。”

虽然盛怒,权贤妃却看到他眼底的悲哀和恐惧,幽幽叹了口气,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说:“皇上不要担心,臣妾只是最近药吃多了,烦得很,所以才会说些丧气话,臣妾以后不说了,再不惹您生气了,好吗?”

都说永乐帝喜怒无常,可自己入宫的这两三年,无时无刻不被他捧在手心,入宫即封为妃,又以妃位摄六宫事,若不是自己当时力辞,两位贵妃都要屈居自己之下,他待自己如此情深义重,可是,自己却陪不了他了!

永乐帝用手指慢慢拭去她眼角的泪。

“你素日里心思重,就爱胡思乱想。”顿了顿,永乐帝又说,“你好好吃药,快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朕就立你为后……”

宫里的女人都想要那个位置,有着这样的盼望,她或许能够好起来吧!

权贤妃却似笑非笑说:“皇上何必哄我?且不说您对先皇后如何情深似海,单凭我是一异族女子,就不可能为后。到现在,皇上还要以此哄我开心吗?”

永乐帝一怔道:“你都知道?”

“嗯,但你肯哄我,我也很开心。无论如何,这两年多能得皇上宠溺,让六宫中人人妒忌羡慕,臣妾,也不枉……”话没说完,又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勉力压下后接着说,“不枉此生。只是皇上,您要爱护身子,不要以我……们,不要以臣妾为念,要保重龙体。这次臣妾到漠北来,能够看到皇上在沙场里的英姿,臣妾很高兴……高兴。”

话说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竟是不胜倦意,昏睡过去。

永乐帝的脸沉了下来,拉了拉被子给权贤妃盖好,瞧着露出的那张脸,那眉那眼,那长睫,似是要将这面孔刻在心里。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寝殿门口,对一直守在那儿的万安宫掌事姑姑瑜宁说:“好好照顾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随着她。让太医日夜候着,别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