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丹凤翔 第八章 高宴无好宴(第3/4页)

“孙儿大胆揣测,皇爷爷您英明神武,乾纲独断,之所以后来会选定父王,并非像坊间所传闻的,是因为皇祖母、朝臣或者孙儿的原因,这些可能也有一定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皇爷爷您心中已经有了考虑,因此,才会顺水推舟,这么些年,皇爷爷对父王反复考校,其实是爱之深责之切吧?”

永乐帝当年,就是发起了“靖难”,以清君侧之名,改朝换代,从燕王变成了皇帝,所以朱瞻基所说“君正,则居其位;君不正,则应夺其位”之话甚得他心。他笑而不语,沉默了片刻,方道:“不错,朕不瞒你,立你父王为太子这件事,朕当时确实是心里有了主意,才定下来的。坦白说,你父王宽厚宏博,王者之气充乎天地之间,性情仁厚,颇具王者之风。而且,靖难四年间,他独镇北平,一直是言行适度,治理政事井井有条,这些年多次监国,端重沉静,体恤民情,处事宽和……”

“朕其实很满意你父王对政事的精道,对手足的宽仁,当时之所以难以取舍,实在是因为你二叔、三叔也各有所长,均非庸碌之辈,而你父王过于仁弱,朕担心他将来会遭人胁迫。而且,你父王自小喜文厌武,身体不好,他的肥胖已经不是锻炼或者节食能够奏效的,于这天下而言……等他到了一定年纪,只怕日日会缠绵病榻,如何治理这万里河山?”

“然而,有了你,朕的这些顾虑就全都打消了。”永乐帝的语气里满是骄傲和自豪。

“瞻儿,你知道吗?朕当时之所以能够下定决心,除开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所限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你自小敏慧异常,假以时日,定能够文成武就,兼具你父王和二叔之长,故而朕与你皇祖母,对你爱若掌上明珠。朕选择了你的父王,就同时选择了承继大统的皇孙,这样,既不用担心坏了立嫡立长的规矩,导致后世子孙,有样学样,使得我大明皇位之争,永无宁日,也不用顾虑你父王英年早逝,后继无人!”

“皇爷爷——”

永乐帝抬了抬手:“朕知道,如此谈论你父王的身体,对你来说是很困难的,但有些事情,并非视而不见就不会发生。你父王如今,坐立皆喘息不停,如此文弱,实非国家之福。”

“真是可惜。”永乐帝叹了口气,“幸好有你,能够得朕亲养培育,得以文武双全,实现皇爷爷对这大明江山未竟的雄心。古今至理,取天下以刀兵,治天下以仁义,只是咱们中原屡遭夷狄凌辱,盖因历朝待之以仁义,多受其反噬;待之以斧钺,却至少能保一世太平,然而,连年战火,导致国库空竭,百姓重赋辛劳,亦非久长之计。”

“所以,瞻儿你要记住,恩威并济,切不可学那汉唐,起初有横扫天下之威,却在三代之后刀兵入库,军将解甲,落得颓败一途……治道恒以礼法,礼法重在教化,然而,夷狄还有个别刁民,却并非教化就能臣服的,需得有强大的武力,令其镇服,亦需国富民强,民生才能得以缓息,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盖因衣食足才能知荣辱!”

“所以,你二叔和三叔的有些伎俩,朕知道,甚至纵容,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是朕的儿子,不忍处置,还因为,若这些事情,你父子都应付不来,将来何以能治理天下?这一点,你父王很好,能够以仁治得天下,你也很好,恩威并重。但你要记得,他们的身上和你一样,皆流着朕的血脉,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点,你要向你的父王学习。”

可他们分明是不死不休的架势,难道一次次放过他们,一次次给他们机会谋害我们父子吗?朱瞻基一向对他父亲的过于宽厚不以为然,听到永乐帝如此说,不免腹诽。见朱瞻基不接话,永乐帝何尝不明白他心所想,他叹了一口气:“瞻儿,皇爷爷当初接手建文的烂摊子时,何尝不想杀个痛快,坊间传闻朕杀人如麻,但你也知道,即使那方孝孺,朕怜他博学强记、通晓经史、文章盖世,也是一再忍让,诛他十族,固是朕一时盛怒之举,何尝不是他沽名钓誉的带累?除他之外,甚至谋反重罪,朕都不曾真正诛灭九族。”

“暴戾残忍,有丝毫违逆便重罚不殆,固然能够震慑天下,但臣子若因此惧怕,能人高士隐匿不出,愿意出山辅佐的人寥寥无几,就非为君之福,朕当年杀戮了一批不愿臣服的文官,但对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却着实是优抚,就是知道,一杀一放,张弛有道。”

听了这几句,朱瞻基明白过来,皇爷爷虽然性情乖戾,心机深沉,使人难以揣测,但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叔们再怎么忤逆犯上,也都是他一手带大,曾为他打下江山、坐上皇位立过汗马功劳的,自个儿再怎么厌憎,也不能在这上面对皇爷爷真情流露。

相较之下,父王对皇叔们的态度,且不论是真的兄友弟恭,还是顾念手足之情,倒确实更对皇爷爷的心思。

每一次他们犯事,永远被处置的都是底下的人,与其说那是皇爷爷的雷霆之怒,不如说皇爷爷始终都是在敲山震虎……虽然,皇叔们未必会因此被震服,但皇爷爷的护犊之情,却可见一斑……

朱瞻基心底,迅速转过种种情绪,面上的反应也随之一变:“皇爷爷说得是,孙儿虽然不忿皇叔们屡次设计我们父子,但亦从不敢忘他们与父王乃一母同胞,所以至多也就是在心里气一气,您看他们屡屡下手,孙儿几时在您跟前叫过委屈?只是怕他们因此胆子越来越壮,甚至算计到您这儿来,就像上回,虽然三皇叔并不知其中内里,想来他也不敢、不可能真对皇爷爷您下毒手,但若说他全不知情……只怕皇爷爷您也不信。”

听到朱瞻基提及自己去年里病重,赵王一系逼宫下毒之事,永乐帝勃然大怒:“那个无父无君的东西,若不是你父亲挡着,就该把他杀了。”

恨恨地抓起桌上的茶盅,就扔了出去,直接打到雕花屏风上,再掉落地下,摔了个粉碎。

那股子狠劲,让人看着,非常担心赵王要是这会儿在跟前,茶盅会毫不犹豫地砸到他脸上。

朱瞻基反过来劝解道:“依孙儿看来,三皇叔固然知道一二,却不可能做出对皇爷爷您不利之事,不过因为他受您爱重,又是嫡出的皇子,底下人就帮着撺掇而已,毕竟三皇叔在北京多年经营,在这地面上确有一些势力,即使他无此心,也禁不住底下人帮他拿主意啊,好在您将他禁足之后,皇叔已经懂得自省,与这些个是是非非远了许多。您就不要再怪责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