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四十章 就当他死了

  桔年跟着唐业上了一辆在暗处等待已久的陌生的车子,一路疾驰,穿越整座城市,最后停在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港口.

  除了停靠在岸边的唯一一条乌油油的船上亮着盏渔灯,四周一片黑暗。然后,桔年看到除了他们和没有下车的司机,那岸边只有一个女人。

  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女人之后有短暂的踯躅,他没有说话,但是桔年可以从他那一瞬间的指尖和眉梢感觉到他的心凉了下去。

  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女人闻声转过身来,打量着唐业,还有他一直牵着的桔年。她跟桔年年纪相仿,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绾了个髻,桔年的存在显然不在她的意料之内,但是她只是挑了挑眉。她很容易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无论怎样千变万化,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乱了阵脚。

  “你来了,唐业。”这一声就如同月下久候的老友。

  夜色中的婆光倒影在唐业的眼中,桔年几乎以为他会哭泣。她还没有看过这个内敛的男人掉过一滴泪。

  “他没来?”唐业问道。

  那女人点了点头,“他托我来送你,很抱歉,唐为……”

  “他死了吗?”唐业打断了那女人没说完的话

  “你都知道了?”

  唐业转过脸,去看那海与天黑色的融汇点,他不想人看到他哭泣,另外两人便只当他的失态是为了这一场前路难知的逃亡。桔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可以想,唐业嘴里的“他”莫非是那个带着玳瑁眼睛的温和又冰冷的男人,而眼前这个女人,则是手眼通天让他得以脱身远走异国的策划者。

  “我只知道如果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来。”

  “你信不信,他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如果你没看到他,什么都不用解释,你会知道他去了哪里。”那女人笑了起来,眼里弯弯地如同月牙一般,她看起来像一只微笑着的狐狸,通透洞悉,却温良无害。唐业意识到她的视线落在了他和桔年紧握的手上。“如果他真的来了,你说他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有些小小的意外?”

  唐业看似骤然的悲恸失神中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也许他并非完全没有意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对那个女人说:“向总,我有个不情之请……”

  那女人会意,“你要带上她?”

  她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让人可以在她面前安下心事,把自己交给她。

  唐业点头。他信这个女人,一如他相信那个永远也来不了的旅伴。她会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便他不能丢下桔年。

  “她就是你的未婚妻?”

  “是的。”

  那女人居然还跟桔年点了点头,随报抬头看着已升到半空中的一轮明月,不疾不徐,好像眼前不是一场光亡,而是朋友间闲散的话别。

  “你们喜欢月亮吗?今天是十四,明天才是满月,但我更喜欢今天的,因为满月的下一天就是残缺,而十四的月亮却还可以等待明天。滕云就不同,他只爱十五的满月。”她的问题似乎不需要答案,她好像从来就是一个自己给自己答案的人。说完了这番话,她对着唐业莞尔一笑,“你知道的,这条船原本就有两个位子。走吧,一路顺风,我已经为你打点好,下了船,有人会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哦,应该说‘你们’。别再回来了。”

  唐业拉着桔年走向岸边。

  “谢谢你,向总。”他由衷地说。

  那女人说:“用不着谢,我不是为了你,我答应了滕云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他值得这些。我只不过在想,假如滕云知道他用命换来的远走高飞,结果却成全了你和你的未婚妻,他应该也会百感交集吧。”

  她说完走上了唐业他们来时的那辆车。车没有立即开走,她像在等待船的起航。

  船在浅水处轻轻晃荡,唐业先上了船,然后再拉桔年。

  桔年站在岸上没有动,她缓缓挣开了唐业的手。

  “我是来送你的,唐业。”

  月亮半隐进了云层里,开阔处的风很大,猎猎地吹动桔年的短发,也吹动了水面粼粼的波光。她的脸在半明半晦的月亮中异常宁静。

  唐业惊愕了,船夫走向缆绳,已在提醒,“先生,船该出发了。”

  “为什么?”唐业问桔年。

  “我本来就不在你的计划里,你觉得我可怜,所以带上了我,谢谢你,唐业。但是应该跟你一起走的人不是我,虽然你等不来他,但那个位置也不应该是我的。”

  唐业压抑着提到那个人时锥心一般的疼,“桔年,其实我也是真的喜欢你的。”

  桔年说:“是,我知道,你喜欢我,因为我是个不错的人;但你爱他,哪怕他是个错的人……哪怕他不会回来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们那个‘假如’是你自己骗自己的,现在他死了,那就更没有可能了。”

  唐业这样一个优柔善良的男人,他本该跟自己真正爱着的人远走高飞,可他在离别的瞬间丢不下孤单的桔年,如今滕云死了,却更彻底断绝了他和桔年的任何可能,也断绝了任何幸福的可能。所以他甚至在对滕云的思念中也是带着恨意的,滕云用最决绝的方式要他一辈子记得他,“难道这边还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的?你跟我走,就算我们在一起,但至少有全新的生活。”

  船夫松开了缰绳,追问:“小姐,你真的不上来吗?”

  桔年摇摇头,松了绳的船仿佛下一秒就会飘得很远。

  “唐业,对我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桔年却在还能触到他的时候轻轻地拥抱了他,她感觉到唐业骤然收紧的手。然后她挣开,“你去人想去的地方,别回头。再见就不说了,你保重,唐业,我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桔年回到她的小院,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

  韩述还躺在那张竹椅上,他睡着了,一夜的露水润湿了他的衣服,他睡着的时候还是那么无辜,脸上的伤结了淡褐色的痂。桔年就搬来旁边的一张小矮凳坐在他身边,从衣服口袋里悄悄翻出了昨天从医院回来时陈洁洁交给她的一幅水彩笔图画。

  那是非明亲手画的,在进入手术室之前,她叮嘱妈妈一定要把画送给姑姑。手术已经结束了,陈洁洁说,非明也许再也不会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