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第3/7页)

  时经纬脑海里正进行着复杂的运算,逐一拆解程松坡将要面对的优势劣势,猜度今后的事态走向,陆茗眉却忽然一退,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挣脱。她揩揩脸上的眼泪,稍稍回复先前的活力,努力挤出一张笑脸,"谢谢,谢谢。"这旬谢谢和先前那句"对不起"一样,和时经纬本人,毫无干系。

  时经纬心底生出一种彻底认命的觉悟,不知怎的,他想起当初席思永和成冰离婚时的情景。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席思永在他这里喝得烂醉如泥,这位仁兄酒量是不差的,偶尔喝醉,却从未有过那样的失态。时经纬素来自负,只引席思永为毕生唯一之知己,那一夜却对席思永有些失望,好歹你也是游遍芳丛的人,怎可以为一个女人,落拓至此?

  偏偏席思永还一副弱水三干只取一瓢饮的决绝,他口上不 说,却贯彻得比谁都彻底。

  席思永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飞流直下三千尺,从翩翩浊世佳公子降格为标准老婆奴一枚。

  弱水三干,你非认死理只取那一瓢饮,不是欠抽是什么?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尤其最近这一年,席思永和成冰复合后,更成为时经纬茶余饭后牌桌旁永恒不变的笑料。席思永也不生气,被说多了,便淡淡一句,"你嫉妒。"这三字真言简直成为席思永克他的必杀技。

  他嘴硬反驳:"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席思永轻飘飘吐出四个字,"你没人爱。"时经纬真要恨得牙痒痒,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处心积虑想要证明席思永在情感上的凄惨,不过是因为他的处境,惨甚于席思永。

  弱水三干,你只愿取一瓢饮,然而你又怎么知道,那一瓢弱水,心意如何?

  陆茗眉轻捋耳边鬃发,面容仍极之憔悴,眉宇间却露出熠熠神采——有 程松坡的消息,对她来说,便是最好的强心针吧。

  这女人就是如此简单,程松坡若有事,他对她纵干般讨好也是居心回测;程松坡若平安,他的万般过错她都能既往不咎。

  时经纬伸手拽拽陆茗眉的衣袖,她微露讶色地望着时经纬,时经纬横下一条心间:"你想清楚了?"他知道,陆茗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陆茗眉又恢复所有的活力,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时经纬,你做记者这么多年,有没有见过……至死不渝的爱情?" "有。"时经纬答道,却在心里保留了下一句:我见过至死不渝的爱情,可惜的是,它们只在单方面存在过。

  陆茗眉微仰起头,愈加坚定地回答:"我不敢说天长地久,也不会自虐地再等他一个十年,但是……除非他死,或者我死,"她脸上又浮现出典型的陆茗眉式骄傲笑容,"或者他和别人结婚。否则,我都要等下去。"时经纬不接她的话,却扬扬手机说:"想不想知道他在哪里?"陆茗眉讶间:"你知道?" "刚才那段视频录制的位置,是他刚回国时住的酒店,"时经纬边回答,边查找通讯簿里的电话号码。他先拨到酒店,查证出程松坡确曾在昨天入伍过,但数小时前已经退房。他又找在海关的朋友,查程松坡最近的出入境记录,果然先前程松坡未露面的几天是回了意大利,昨天再度入境。而最新的记录是,程松坡将乘坐两小时后由浦东起飞的航班,飞抵缅甸仰光。

  时经纬将最新消息转告陆茗眉,不晓得心里什么地方生出来一股执拗劲,摸着手机朝陆茗眉笑道:"陆茗眉,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陆茗眉不解,"赌什么?"时经纬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赌什么;也许是和天赌,也许是和地赌,或是和这终究让他不甘心的命运赌。他恢复惯常那种被陆茗眉嘲笑为"不可一世"的自矜和傲气,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我不信苍天特别厚待程松坡,所以——除 非你死,或者我死,"他也补充一句,"或者你和他结婚,否则,我跟你没完。"陆茗眉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你便。"时经纬二话不说,拽起陆茗眉,押犯人丁般地冲进电梯,直奔地下车库,然后一路狂飘,驰向浦东机场。

  到仰光的航班已开始检票,时经纬四处托人,查到程松坡已办完手续。"陆小姐紧急寻找程先生"的广播播了一轮又一轮"然而机场每天不知道见证过多少悲欧离合,你五内俱焚,它却全然无志。

  陆茗眉守在安检口的栏杆外,近乎绝望地向里,张望,她不知道这样的等待,究竟走为了证明什么,又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等到那一道清瘦的身形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陆茗眉简直不敢相信。她伸出手,隔着栏杆,程松坡烙臂的朋肉坚硬如铁,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程松坡笑容清浅,"瞟一眼远处的时经纬,隔着栏碎俯身来拥住陆茗眉,在她耳趋轻声道,"谢谢,祝你辛福。"陆茗眉傅然,在程松披预各抽身时拽住他,"我等你回来。"程松坡微微怔住,又侧首望望数步之遥的时经纬,眼神略显迷惘。

  陆茗眉又重复一遍,"我等你回来!"远处又人在叫程松披,似乎是催他赶紧到候机厅,程松坡这回终于明白陆茗眉的意思,反手握住她,沉默半晌后回她一句:"等我回来。"他在她耳鬃留下轻轻一吻,然后匆匆离去。

  陆茗眉在安检口目送程松坡的背影消失。

  很多年前她也在这里送过他一回,那次是母亲明爱华带程松坡去意大利,他穿白衬衫黑裤子,两手空空,行李都在明爱华手上。这一回他又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许多年前的款式已不相同,依旧是两手空空,行李在随行的助手们身上。那次陆茗眉是偷偷赶到机场送他的,没育现身,事实上也没育别人送他。几天后明爱华回来,再送她到大学呈报道,她始终用沉默来抗拒明爱华。

  她不问程松坡是否问起过她,明爱华也就更不会告诉她,程松坡是否提起过她。

  她不晓得为什么会想到那么久远的事,明明是十余年前,现在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

  他没有回来的时候,那十年的等待被不断拉长,甚至让她以为,那样的等待,会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而现在,那过往的一切,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曾有过的泪与痛,渺小得仿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