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26年9月7日,于O村(第2/5页)

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征雄终于考上了大学的医学科。有关他的未来,我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去选择。可他并不是因为对医学特别有兴趣才考入医科,主要的原因竟是为了物质。当我弄清这一点时,不禁感到隐约的心痛。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我们所剩无多的家产只会越来越少;我对此总是暗自发愁,却从未把这种担忧透露给孩子们分毫。可是征雄一直在这方面非常敏感。总的来说,征雄这样过分懂事,反而让我有点无奈。而作为妹妹的你却正好相反,从小就很霸道,每每遇上不顺心的事,就整天不理人。你这样的性格让我觉得越来越不舒服。起初随着年龄增长,你和我越来越像,我还以为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每个想法都被你看穿,才会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但是后来,我终于发现,你和我相似的部分全在表面,有时即使是我们母女意见一致,但我的判断基本都来源于感性,而你的结论则总是出于理性。或许这才是令我们动辄话不投机的原因。

还记得那一年,征雄大学毕业后,去T医院做了助手。那是第一个只剩你和我在O村的夏天。彼时,有大半你父亲生前在K村结识的熟人来这里避暑。那天,一位曾是你父亲同事的人邀请我参加一场茶话会。我便叫你陪我一起去了那家酒店。因为离茶话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去阳台上等着,接着恰巧遇见了我在教会学校读书时的朋友安宅先生,他已成为一位有名的钢琴家。那时候的安宅先生正和一位三十七八岁、瘦削的高个子男士站着谈天,那位先生名叫森於菟彦,我也曾见过他一面。他比我小五六岁,仍是独身,可他整个人有如Brilliant(6)这一词语的化身,当时的我,连和他熟稔地聊几句的勇气都没有。看着他正和安宅先生相谈甚欢,衬得我们一派寒酸。不过森先生好像看穿了我们的心情,在安宅先生有事暂时离开的当儿走到我们身旁,和我们说了两三句话。他说话的语气没有让我们觉得丝毫的困窘。

就这样,我总算放松下来,陪他说起了话。我几乎一直扮演听者的角色,他说起O村,好像对我们住的这个村庄充满了好奇。他说自己正打算约上安宅一起前来拜访,征求我的意见。甚至还说,就算安宅来不了,他也想自己一个人来。我几乎觉得他并不是在说场面话,似乎真的就算对方不来,他自己一个人也想过来看看。

那一周后的一天中午,我这栋别墅后面的杂木林里隐约传来机动车引擎的轰鸣声。这种地方车子根本开不进来,会有谁开着车到这里来啊?——我从二楼的窗户看下去,心想一定是有人迷了路。只见一辆车已被卡在杂木林中动弹不得,从里面下来的人竟是森先生。他抬头看了看我在的那扇窗户,但我正巧被挡在一片榆树荫后面,他像是没看见我。而且我家的院子和森先生站着的那块地方的中间有一片茂密的芒草,还有一道开着小碎花的灌木丛——这样看来,这位森先生想必是开车走错了路,已经到了我家院子的正后面,但又被那些树丛挡住才一直没能进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当时正在犹豫,似乎不知独自来我家做客是否妥当。

于是我下楼,一边收拾乱糟糟的茶桌,一边佯装不知,默默等着他。终于,森先生从榆树下面走了过来。我慌忙跑去迎接,装作才看见他过来。

“我好像把车子一头开进了了不得的地方……”

那位先生在我面前站得笔直,瞄着灌木丛后面露出的一部分车身,不时回头去看自己那辆依然轰隆作响的车子。

我原本打算先请先生进门坐下,再把正在邻居家里玩的你叫回来。可是方才就有些异样的天空在这当口突然暗了下来,眼看着就要下起雷雨。这时森先生有点难为情地说:

“我约了安宅先生,可他说今天可能会有雷阵雨,不愿意来。看样子还真让他说中了啊……”

他说着话,一个劲儿地盯着昏暗的天空瞧。

屋后的杂木林上空,盖着一片旧棉花一样的云彩;但顷刻间,闪电已像犬牙一般将它撕裂。紧接着,惊天动地的雷鸣声响彻山谷。继而,屋顶上不断传来声响,像是有人一把接一把地抓着小石子不停地往屋顶上扔……我们俩都惊呆了,不由得茫然相觑了好一阵子。这情形好像是持续了很久……直到被淹没的汽车引擎声忽然又恢复了像野兽一般的怒吼。我不断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

“听上去折了许多树枝啊……”

“是呢,不知道是我家的还是别人家的。”

闪电不时划过那些被折断的灌木枝。

雷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屋后杂木林上面那片天空终于亮了一些。我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眼看着草叶上的水珠渐渐反射出眩目的阳光,屋顶上却又传来啪啦啪啦的响动。我们不由得再次面面相觑。却发现原来是那榆树叶上抖落下来的雨滴……

“雨好像停了,我带您去那边走走吧?”

我说着从与先生面对面坐着的椅子上轻轻起身,去邻居家把你接回来,走在先生前面,带着他去看整个村庄。

那时正是家家户户开始养蚕的时候。整个村子不到三十户人家,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快要散架了,甚至有些房屋已经有半个身子塌了下去。唯独大豆田和玉米田,被这些几近废居的房屋围着,长势格外喜人。这幅光景意外地合我们的心意。我们一路上与几位背着重重的桑叶、面带泥污的年轻女孩擦肩而过,终于来到了一条偏离村庄的岔路上。北边的浅间山上还飘着一朵积雨云,云层间偶尔能看到它泛红的腰身。南边已经彻底放晴,正对着我们的那座小山看上去比平时更近了,整片天空里只有一块卷云堆在它的头顶。我和森先生呆呆地站着,沐浴在让人心情舒爽的凉风里。就在这时,对面那座小山和我们面前的这片松林中间,挂起了一道朦朦胧胧的彩虹,简直就像事先预备过一样。

我站在伞下抬头望着,不觉脱口而出:“多美的彩虹啊……”森先生站在我旁边,也抬头凝望那道美丽夺目的虹光。不知为何,他的神色变得非常温和,却又透着某种奇异的兴奋。

这时一辆车闪着太阳的亮光,从对面的村间小道上疾驰而来。我看见里面的人在朝我们挥手。原来是你和邻居小明开着森先生的车过来了。小明手里拿着照相机,你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小明立刻把相机摆正,对准森先生。我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提心吊胆地看着你们像小孩子一样耍闹。不过森先生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有些刻意地用手杖戳着脚边的草地,不时和我说几句话,随你们一通乱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