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第2/4页)



她转开了眼。

教室里响着老师一字一句拆分公式的声音,前一刻无比安静,到后一刻飒飒地闹起来。云声、风声、呼吸声、叶子落地声、尘埃迁徙声、文鸟云游声、阳光变叠声、许多许多人隐秘的心声,就在这安静下面闹了起来……

[三]

终于没问他住在哪,念头一搁,就搁过近十天去。也不是刻意的,只是集训临近尾声,安排了一场模拟测验,测了还不够,听说要列出排名。吉泽觉得旅途快到终点,脑袋里一根神经不分昼夜地跳,什么听在耳里都显得嘈杂。她有些担心。

标准的竞赛型试卷,到了后端难得丧心病狂。教室里细密的书写声挠着神志,一道解析题突然读不懂了。吉泽揉起眼,手肘无意识地捅向一边,还没反应过来,桌上的笔盒做了个自由落体。

尖利刺耳的响,教室里巨大的沉寂应声而碎。

心跳几乎都漏了一拍,找不回来,她又窘又急,在别人纷纷看来的目光里弯腰去捡掉了一地的东西。抬头时接过某个温度的视线,循过去,对上了新堂的眼睛。深墨色,黑得流光,轻轻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

完蛋了。她想。

随后的成绩公布证实了吉泽的感觉。模拟测试排名第33,接近倒数。而新堂圣,近乎满分地拿走第1位。不同寻常的男生,像在月亮上的人。吉泽从地上望过去,只瞧见一个淡色的光斑挂在高处。月亮。她盯紧了,投在眼里的小光点,让咬了一天的委屈和懊恼找到出口流出来。终于忍不住,趴在旅馆窗台上一阵凶过一阵地哭。

眼泪撒下去,倒映出什么。什么在空气扎了根,藤蔓似地长上来。

是声音。

“快赶上下雨了。”

新堂的声音,染着夜色,从楼下浮到耳边。

吉泽探身朝下看,他就在正对着自己窗户的二楼窗边反身坐着,手臂打开架在窗台上,支着背,仰起脸,正好盛下她的视线。

不再需要问他住哪间客房了。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模糊的面孔,却留着鲜明的轮廓,五官隐约,神情却持续完整,这些奇异地交织在一块,在月光下散着、飘着,一点点沾进吉泽的眼里,投下透明的阴影。

愣住半天,终于想起应该生气:“……你这是偷听啊!”

“我是乘凉。”无辜的陈述句。

“是偷听!”

“是乘凉。”

“是偷听!!”

“是乘凉。”

“是偷听!!!”

“是偷听——”

“是乘凉!!!!……哎?”吉泽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掉下圈套,听见楼下轻轻的笑声,脸瞬时涨得通红。正想收回身子结束这状态奇怪的对话,却又听见他的下句。

“还想哭?”他坐直了些,总觉得额角似乎还留有她的眼泪,抬手去擦,却是没有的。错觉吧。

“想的。”吉泽实话实说,楼下坐着第一名来安慰自己,其实更刺激人。

“女生啊。”好似很了解,“让我又洗了把脸。”

“你、你懂什么?”吉泽挺生气,“我在这里熬了一个月,又想家又紧张,这乡下旅馆还这么破,供应的饭菜又难吃,连纯味的乌东面也没有,今天的测试又——”

“想吃?”冷不防插进来的问句。

“啊?”

“想吃乌东面,到楼下等我。”语气在句末微微扬起,令她感到有个微笑也同时摆过他的眉毛,盘旋到了末端,才轻轻放下。

[四]

走了快半个小时的夜路,看见小巷里摆出的路边摊,小小的一间棚子,罩在路灯光里,垂着“久文屋”的小块布帘。吉泽有些吃惊,朝新堂看去,他不作声,带着她继续朝前。

两人在摊前的板凳上坐下,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笑容抹着油光,一块一块地亮着。

“欢迎——今天还是荞麦面和牡丹饼?”见到新堂张口就问。看来他是常客了。

男人见到吉泽又笑得更深些,转而向新堂:“介绍新朋友来了啊,真是太好了。”

“嗯。”新堂取过两副筷子和汤勺给吉泽一副,“给她乌东面。”

“啊啊,等等等等,鳗鱼串、烤乌贼和天妇罗,都有吧?”吉泽对集训所在的周围环境一无所知,天天吃餐厅配的饭都快吃疯了。

“有,有啊。”男人很高兴。

“全都要!”吉泽咧开着嘴。

“我没说请客。”新堂看来一眼。

“哼,也没指望过!”能找到这地方,她已经很开心。

东西上得很快,吉泽今天伤心本就没吃晚饭,狼吞虎咽顾不得女生风范。新堂有时瞥眼看她,心里想想是要笑的,就低头喝汤,水既酸又甜,很舒服。

知了不再吵的晚上,远处能听见青蛙的叫声,打着节奏般,近到身旁,让人察觉入夏的味道。一天一地的光阴,都静下呼吸,影子指向尽头,河塘浮起莲花。该来的,总要来,穿过影子,踏过花苞,散在风里,一片化做三片,三片化作九片,就这么九九八十一下去,月色在上,月亮上的人坐在旁边。

新堂在旁边坐着。人高腿长的,在这凳子上得弓起肩。人的轮廓看起来小一圈,印子深一层。身上的线条一截截地连贯着,灯光在某个角度钝去,又在某个地方锐利地切过身体边缘。白衬衫泡在暖黄的灯光里,看得人心里好似松下一块。

她吃得停顿,歪过脑袋靠上他的肩。

男生是小吃了一惊的,胳膊有瞬间收紧,随后才又松开。

“你人挺好。”吉泽说。

“……”

“帮我好多忙,为什么呢。”换个视角看过去,路边摊的木头顶斜斜地切过天,一半星星在几百亿年前发光。

“……觉得你面熟。”

吉泽呵呵地笑。这么老套的玩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会让觉得兴许是真的。

真的假的?管不着了。

若是独自走夜路,平日里一定不敢,况且是陌生的地方,难说没危险。只是这回不同。新堂在吉泽身后,两人散步似的慢慢走。

乡下也有乡下的好,树在远处茂密,简单的房子稀疏错落,一个坡道消失在转弯后,能望见旅馆的平顶。有个活塞不知几时推了下去,吉泽突然有很多话想说。

“小时候跟妈妈回她老家,从城里去乡下,喜欢得不行。姥姥家后是一片山坡,长满了蒲公英。风吹起来的时候,像下雨,第一次感觉什么叫仙境。从那时起就认定蒲公英是最美的花,挺傻不是?后来长大了,再没见过那样的蒲公英雨,却开始反感起乡下来,觉得生活不便信息不通的,会把人憋死。这次来集训,满脑子都是竞赛竞赛竞赛,晚上也只做复习,根本不会想到出了旅馆去看看。”吉泽停了脚,对着新堂欠个身,“所以今天,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