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我想我是着了魔

  这个院子,还是老样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光是从电视里看,也知道这个星球上发生了很多大事,权力更迭,联盟瓦解,围墙坍塌,帝国兴衰……世界以光速在运转,就连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也早已经不是我最初记忆的那个样子。

  我经常站在那些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的阴影里,凝望着这座城市越来越陌生的轮廓,有时我会觉得紧张,也会害怕,那是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

  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能够掌控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了。

  但只要我站在这个院子的门口,只要我回到这里,我就觉得安全。

  这里不会有居高临下对你说“不交房租我会把你们的东西都扔出去”的房东。

  不会有为了讨好大老板的女朋友,就无缘无故开除毫无过失的员工的经理。

  不会有富二代闺密突然跑出来说要你陪她去酒店捉奸。

  不会有抓小三敲错门的神经病扰人清梦。

  不会有问我胸围多少的刁钻老板。

  更不会有祸从天降撞到我骨裂的摩托车。

  这是我生长的老院子,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地方,就算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怎么艰难、疲惫、孤独、凄凉,它永远敞开大铁门等着我。

  铁门内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亲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能给我安慰。

  你明白这样的感受吗,你有过同样的感受吗?

  这个地方不繁华,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就连关于它的回忆也不尽是美好,往事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但只要你站在这里,你就能发自内心地说一句,我回来了。

  天地再大,人生再长,能让你说出“回”这个字的地方,寥寥无几。

  院子门口有一个年久失修的篮球场。

  粗糙的水泥地面,篮球架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篮板也一副随时会砸下来的孱弱模样,尽管如此,照样还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在场地里跑来跑去地闹腾。

  走过这个篮球场,后面是两栋居民楼,再走一段,就能看到一个早已经干涸了的老池塘,早八百年这里面就没有水了,更别提鱼和荷花。

  但过去它不是这样的,曾经它很美,也很诗意。

  八岁那年的某天下午,我和院子里另外几个同龄的小孩子一起玩,玩着玩着不记得是谁提议说我们去池塘里摘荷叶吧。

  那时候正是贪玩的年纪,谁都没有安全概念,只要好玩就行了,谁也不会啰唆,婆婆妈妈的人会被同伴看不起。

  到如今,我已经想不起当初我是真的觉得去摘荷叶这件事有意思,还是怕如果我不去的话会被大家嘲笑。

  说句老实话,那时候我其实是一个挺没主见,也很胆小的丫头,生怕大家干什么不带着我一起,生怕自己被抛弃,被孤立,我是那么的需要待在一个集体里。

  至于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爱谁谁,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当年的池塘还没有干涸,中间还有些假山之类的装饰,其实说穿了就是大石头,特别大的那种,一块上面能坐两三个小孩。

  我们坐在大石头上玩水玩荷叶,欢乐不知光阴快,一转眼就玩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

  每天的这个时候,院子里都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回来吃饭了”之类的声音,那时候根本没有手机这种高科技产品,大家都是靠喉咙千里传音,爸妈喊一句回家,小孩应一句来啦,默契十足。

  我长大之后,每当回想起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就会感叹幸好那个年代还比较纯真比较朴素,坏人的脑筋动得不是太快,不然人贩子只要悄悄地在我们院子里潜伏个两三天,肯定能把全院子的小孩一网打尽。

  总之那天下午,就跟平常一样,家家户户都开始做饭了,家长们也开始叫小孩回家了,这其中也包括了我妈。

  不知道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长小脑,别人都身轻如燕地回到了岸上,我还在大石头上找可以下脚的地方,那姿态真是笨得像头熊。

  眼看同伴们一个个都走远了,我心里更加着急,一着急,就更心慌,一心慌,就乱下脚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脚踩进淤泥里之后的心情,整条腿越陷越深,我满脑子都是课本里描述红军长征过沼泽时的段落。

  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死定了。

  课文里说在沼泽地里,动得越快,下沉得也就越快,死得也就越快。

  我很绝望,根本不敢挣扎。

  然后,我大声地哭了。

  哭声把走远的同伴们给召唤了回来,其中一两个力气比较大一点的小孩迅速地爬到了我所在的那块大石头上,又是扯又是拽又是拉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我从淤泥里拔了出来。

  而其他人,全都站在岸边上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自尊了。

  我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捡从脚上滑落的鞋子,里面已经装满了淤泥,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那天傍晚,我就是那么狼狈地,拖着一条黑乎乎的腿,拿着一只臭烘烘的鞋,打着赤脚一瘸一拐地回家的。

  当我敲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准备。

  我知道我妈根本不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只会抱怨要给我洗这么脏的衣服和鞋,她永远也不会理解,陷落在淤泥中的那短短几分钟,我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

  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那就是生死攸关。

  当我成年之后回想起这些类似的事情,渐渐地,我发觉自己也或多或少能够体谅我母亲的一些难处。

  她只是一个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的普通女人,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年月,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每天努力干活,赚些辛苦钱,跟同样平凡的丈夫一起把女儿拉扯长大。

  她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来关心女儿在发育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也无法体会成长期的女孩对于一些鸡毛蒜皮会有多敏感,多计较。

  她从未尝试过跟我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或许她想过,但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如何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