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在新一年的第十五分钟,我见到了蓝茵。

田径场上空无一人,北风凛冽如刃,大雪下得纷纷扬扬。在一盏明亮的路灯下,我看见蓝茵远远向我走来。

她走进了,我看见她通红的双眼。

“你们院肯定会调查今晚的事,到时候你就一口咬定咱俩在谈恋爱,”蓝茵嗓音沙哑,“明白吗?”

“……是他让你帮我的?”一张嘴冷风和雪花就灌了满嘴,我硬生生把“严行”两个字吞回嗓子里,“严行”,只是叫他的名字都令我心惊肉跳。

“不然呢?”蓝茵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唐皓收到那个视频,就去找他,用视频要挟他……但他告诉我,那个视频早晚会被发出去,不是唐皓发也是别人发。他说,既然这样,干脆把唐皓拉下水,省得以后唐皓找你麻烦。”

冷冷的白光混着风雪落在蓝茵的侧脸上,衬得她一脸冷酷,她看向我,表情带着嘲讽。

“我问严行,为什么要这样帮你呢?”蓝茵淡淡道,“他说,因为他骗了你。你知道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吗,张一回……所以后来我去问你,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你说,没有。”

“我……”

“你不用告诉我,”蓝茵打断我,“你们有没有在一起,现在已经没意义了。学院调查的时候咱们两个把戏做好,就够了。”

“我走了。”蓝茵说完,转身干脆地走了。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田径场上,雪越堆越厚,路灯照亮的地方是白色,没有灯光的地方是黑色,视野里黑黑白白,几乎不像人间。

我不知道严行为什么这样做——不,准确地说,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骗我。从一开始他和我在一起,他就在欺骗我。一个谎言接着另一个谎言,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就编不下去了。

他……是真的爱我吗。

手机还有12%的电,我的手机总是在剩余10%的电量时被冻关机。我还有2%的机会。一分钟?两分钟?我攥着手机,感觉像攥着一枚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

四周寂静得只剩下风雪声,我拨了严行的号码。

我忽然想起来刚开学的时候他说他去“解决”那些事,让我给他一段时间。他发短信问我,我们现在还在一起吗?我回复:在一起的。那时候我想,就算真的要分手,决定权我也交给他。

捏着手机的手已经被冻僵了,十七秒之后,电话接通。

严行不说话。

我问:“你怎么样了?”

我在说什么——你怎么样了——能怎么样呢他被唐皓摁在地上往死里打却不还手,而我眼睁睁看着,能怎么样呢。

“小伤,已经包扎好了。”严行的语气出奇得平静。

“你在医院吗?”

“嗯。”

严行的声音令我感到一阵恍惚,我已经太久、太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你为什么……”我的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为什么,我有太多为什么要问,一时间竟然无从问起。

严行那边一片静谧,我这边大风大雪。我们两个好像都在世界的尽头,仅凭最后2%的电量保持联系,电量耗完,我们就会跌入各自的时空再不相见。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刻,我险些就要说:你到底在哪。虽然这句话我已经问过很多次,严行不知所踪的一夜夜,我找他等他的时候,反复在心里问他,你到底在哪。可是即便如此这一次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到底在哪。如果、如果他给我一个地址,我想我还是会去。

然而这时严行开口了,“你知道吗,其实,以前我不觉得我做的这件事是错的,就是……被包养这件事。他干.我、折腾我、在我身上找刺激,但是他给我钱,还给了我其他很多帮助……我不觉得这是错的,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吗?”

“直到遇见你,张一回,最开始我觉得你很奇怪,你这人……我随便给你花点钱,你都是一副又惊讶又紧张的样子,你为了赚很少一点儿钱,跑大老远去打工——其实你如果找我要钱,我一定会给你的,你们不也知道我有钱吗?即便是咱们两个在一起之后,我给你买的衣服,你也让我退回去。你会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做家教,赚了一点钱,给我买披萨,也买套子,只够买这些,”说到这里严行笑了一下,“张一回,因为你我才渐渐知道,原来我做的事情,是很耻辱的。我没正经上过学,进这所学校也是他安排的,‘尊重’这东西我听说过,但是没见过,因为你我才知道被尊重是什么感觉,就比如……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想做就可以不做。因为你我才知道我有多不正常、多耻辱、多丑陋。”

“去年三月份,他被查出了胃癌,早期,其实我以为他快不行了,所以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想,也许咱们两个能一直在一起,也许他活不了多久了。”

严行压低声音:“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大概还能活很久……张一回,我不该喜欢你,也不该向你表白,我后悔了。”

大概过了半分钟,严行一字一句说:“对不起。”

我问他:“苏纹说的是真的,对吗?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正常’。”

严行:“……对,你正常,你虽然很穷,但是你活得比我有尊严。我和你在一起,就好像自己也有尊严了。”

“……我明白了。”

“张一回,”严行的声音极其平静,“唐皓打我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在阳台上。”

我的心越坠越深:“啊,是。”

“没什么,那就……这样吧。”

“等一下!”因为紧张,我的另一只手一把攥紧身旁冰冷的单杠,无数念头像风雪一样在我脑海中翻涌,我张张嘴,险些发不出声音。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我知道我在和很多很多个自己较量,卑微的张一回,受辱的张一回,无力的张一回,怯懦的张一回,自私的张一回……殊死搏斗血流成河,匕首刺进身体巨锤碾碎骨骼,最后,拥抱过严行的那个张一回赢了,他问,“你能不能……离开严先生?”

是啊严行尊严是好东西,可我还是要把决定权留给你,如果、如果你愿意离开严先生——

“对不起,”严行说,“不能。”

“因为钱?”

“……嗯。”

好,那个战胜了卑微的张一回自私的张一回怯懦的张一回的张一回,输给了钱。

“就这样吧,”两滴泪落在脚下的雪地里,但我的声音十分冷静,“对,我没钱,我养不起你。”

“张一回……”

“你真的让我恶心,严行。”

仿佛苍天有意,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的手机自动关机了。

我倒在粗粝冰冷的雪地里,天地寂静只有风雪,我真希望大雪就这么掩埋我,当我再醒来时,会发现一切都是梦境,什么都没有发生,张一回只是个平凡的学生,没有认识过严行。那些暗暗的悸动、疯狂的心跳、甜蜜的缠绵,全都抵不上他一句,“不能。”真可笑啊他说因为我他知道了什么是耻辱什么是尊严,可到头来他还是选择了耻辱,也用耻辱,虐.杀我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