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石燕和卓越元旦一早就去了卓越妈妈那边,石燕本来想去厨房帮帮忙,但卓越和乔阿姨都不让她帮忙,她也不想跟姜阿姨一起挤在厨房里。自从听姚小萍讲了贫穷落后山村的那些陋习,她就并不痛恨姜阿姨了。从她自身的体验来看,她觉得姜阿姨为卓越做那事,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享受,只不过像个巴心巴肝的佣人一样,擦地板,扫厕所,不是因为那活能干出乐趣来,而是因为干好了能讨主人欢心。

  于是她对那事的愤恨全都转到卓越身上去了,恨他小小年纪就不走正道,恨他长大成人了还不改正,恨他结了婚有了妻子还放不下那一口,恨他做错了事还不承认。不过经过了这段时间,她对他的恨已经化作了冷漠。这就是她的特点,她轻易不恨一个人,但如果恨的话,她就慢慢把那人从她心里划掉了。

  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姜阿姨看她的时候,脸上总现出一幅卑微的神情,好像既不敢睁眼看她,也不敢当她面跟卓越说话一样,该说的也不说,故意回避,这使她很不舒服。如果姜阿姨不那样卑微,不那样作贼心虚,或许她会慢慢忘了那事。但姜阿姨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全都在提醒她:我该死,我该死,我跟你丈夫有过那事,而且有了很多年很多年了,我罪孽深重,永远抹不掉——

  她只好躲着姜阿姨,但她不去厨房也没别的事干,便坐在客厅看电视,虽然没看进什么,但总比干坐在那里强。后来客人渐渐来了,客厅变成了客人的天下,她跟卓越说了一下,就溜到客房里去睡觉。但每次新来一个人,卓越就会跑到客房来叫她,把她展示给客人看。客人就对她评头品足一番,有的说她肚子尖尖,一定是儿子,有的说她脸上没蝴蝶斑,一定是女儿,都像在押宝一样。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尴尬地对着客人微笑。

  又或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乔阿姨好像老了很多一样,一刻不停地跟客人们讲退休的好处,好像不讲退休的好处别人就会怀疑乔阿姨是被人整下台似的。那些客人似乎都是些干部,听口气大多曾在卓越爸爸手下工作过,但说起话来,都像是已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那种。

  所以那个聚会给她的感觉就是一群不得志的下台干部在一起缅怀昔日的荣光,讲当年如何抓革命促生产,把D市的各行各业搞得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现在D市又是如何江河日下,干部贪污腐败,百姓民不聊生,等等,使她想起一句俗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聚餐一结束,她就催着要回去,她不习惯跟那些人打交道,觉得好拘束。但卓越一直拖呀拖的,一会说还有客人在这里,现在就走不好,一会又说干脆等吃了晚饭再回去。一直等吃过晚饭了,又坐了一阵,他才带她回家。

  她当时就叫他送她回南一舍,但他说:“现在回去不好,那两个野鸳鸯肯定没指望你今天回去,人家肯定有安排。”

  她想想也是,只好答应再在他那里住一晚上。等她洗完澡出来走到卧室门口,发现他已经把电视机移到卧室里来了,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她有点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招呼说:“来,上床来看电视,我摆的这个角度,躺床上看正好——”

  “我——还是到客厅去睡吧——”

  “客厅沙发睡不好的,窝在那里,睡得脊梁骨疼。我昨晚睡了一夜,手脚都没处放,全吊肿了。你这么大个肚子,怕是睡上去就爬不起来了,别把孩子窝坏了——”

  她还站那里不动,他又说:“何必呢?两个人又不是刚认识,我们之间,什么没干过?还那么姿文调武地干什么?你放心,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逼你的——”

  她想想也是,让谁睡那个沙发都遭罪,卧室里的床这么宽,睡两个人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她没再扭捏,乖乖爬到卧室的床上躺下。但她没看电视,因为电视在靠他那边,他挡在她前面,如果要从她那边躺着看电视,最好是头枕在他胸上。

  她躺那里装睡,他则一个台一个台地换频道,她看不见画面,就听见一个人刚唱了半句粤剧,突然就跳去说相声了,然后又是狗吠猫叫的,突然一下又谈到D市的城市建设上去了。然后她听见他在那里骂人,估计是那个姓温的出现在电视上了,她心里好奇,很想看看这个把她整到如此地步的混蛋到底长什么样,就欠起身,问:“这上面有姓温的吗?”

  他有点不耐烦:“医院怎么知道师院早就把你开除了?医疗证又不会写那些东西,但是等到他们去师院结帐的时候,还不真相大白?”

  她没功夫计较“开除”两个字,只惊慌地问:“那怎么办?师院会不会说我——搞假?”

  “说你搞假到没什么,主要是医疗费的问题,他们不会给你报销的,该你自己掏钱.”

  “得——多少钱?”

  “我怎么知道?住院的花销总是不会少的——”他立即去找医院打听,医院好像也很糊涂,搞不清这种情况究竟该谁付钱。他又跑回师院去打听,一直搞到第二天才得到确切消息,气急败坏地回到医院,说师院绝对不会付这笔住院费,因为她已经不是师院的人了。如果她是去年住进医院的,师院还有可能商量,但她迟了这一天,情况就不同了。

  卓越去找医生,要求马上出院,但医生不同意,说最少得等到明天收治她的某医生来了之后,才能决定出院不出院。就这样,她在医院住了三天,花了几百块,她本来想硬个气,自己付钱,但她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了,只好低三下四地叫卓越付钱。

  卓越咬牙切齿地付了钱,一路都在痛骂师院,虽然没直接骂她,但她心里也很难受,因为这至少说明他很计较这笔钱,不然的话,看到孩子没事,还不早就把钱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石燕真是度日如年,前段时间虽然跑得辛苦,但总还是有点希望,而且还有工资,吃自己的,用自己的,不用看人脸色。现在真正成了靠人养活了,让她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卓越买什么回来,她就做什么吃,不敢提要求,他一说起某菜太贵,某物涨价,她就心惊肉跳,怕他是在嫌她吃闲饭。

  而他好像越来越有债权人的威风,以前是她做饭,他跟着吃,她不做,大家就去吃食堂。但现在不同了,饭做晚了他都要发几句牢骚,菜做得不够辣,他也要摔盘子撂筷子,比对姜阿姨还不礼貌。她知道只要她没工作,没收入,她就得品尝这种滋味。为了孩子,她只好竭力隐忍,祈祷这种日子早日结束,但她看不见一点光明,不知道她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参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