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这个“锯成两半”的比喻,石燕还是头次听说,但她觉得很贴切,就是那么一种感觉。这两个被锯开的一半,对他们来说,最难受的还不一定是锯齿啮咬身体的痛苦,而是不知道另一半究竟怎么样的痛苦。也许两半在一起,生活中也有很多苦难,但因为能看见另一半,能听见另一半,能触摸到另一半,那些苦难就是外在的苦难,而不是两人之间的苦难。当两个人可以共同经受的时候,外在的苦难就减轻了一半。

  “不是一个整体”,也许这才是最令人痛苦的因素,当她跟卓越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人是在一起的,但感觉还是两半,而且是无法听见对方,无法看见对方,无法触摸对方的两半。她不知道哪种痛苦更痛,到底是人在一起,心却形同路人,还是心在一起,身却遥遥分离,反正她是两样都品尝过了,看来至少一样还要继续品尝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阵,黄海问:“卓老师——他怎么样?”

  她正在想着“身同路人”和“心同路人”的事,以为他在问卓越对他们未来的态度,便回答说:“他?他自己主动提出——不再联系了——为了孩子着想——”

  “他现在——处境不大好吧?”

  她把卓越的情况说了一下,讲到乔阿姨的现状,两人都沉默了。最后他感慨说:“我真的很难想像他在——印刷厂干活的情景——倒不是说那活有多么——低下——而是这种——惩罚方式——本身带有的——侮辱意义——”

  她也很伤感:“他的确不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以前装卸个煤气灶什么的,都搞得满身油污,手也搞伤了,现在去干那活,心情又不好——肯定是度日如年。姚小萍说他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黑乎乎的——”

  “不知道这事有没有出头的一天——”

  “除非姓温的倒台——”

  “姓温的倒台可能也就是没人再继续迫害卓老师了,但彻底平反——我的感觉是——很难——这不象以前反右文革什么的——在党眼里——那都只是个——适度不适度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

  “不过他也不是因为那事倒霉的,主要还是一些他——个人的问题——”

  “就怕等他妈妈一垮,他们又把M县那事揪出来说——”

  她也担心起来,觉得那些人把姜阿姨的事告诉乔阿姨就是这么个用心,就是要把乔阿姨整垮,然后他们可以把M县那些人买通了,出具假证词,把卓越彻底整倒,丢监狱里去,判个十年八年的。她问:“那——怎么办?”

  “不知道,也许只有你能帮他——”

  “我怎么帮?”

  “把他办出国去?”

  “我?我出国还不知道是哪天哪月的事,还不知道出不出得去,就算我出得了国,恐怕也来不及了——”

  两个人一阵唉声叹气,黄海说:“也许我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现在的人觉悟应该比文革那阵高多了,对政治上的事看得比较穿了,没多少人愿意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何必呢?世界翻来翻去,靠整人得意一阵,过不了多久又被人整,不如呆一边旁观。我这次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实验室的人,谁都知道我那天肯定不是跟小付回家,但我们在政治学习上那样讲,也没谁出来戳破我们的谎言——”

  “可能别人比较相信——小付吧?她那样的情况,说的话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有可能,但那些知道我和小付平时关系如何,特别是平时我们住哪里的人,肯定都不会相信。”

  “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背后——去揭发?”

  “也有可能,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上麻烦——”

  “其实卓越的事也不是——群众揭发的,像严谨他们——都是很维护他的——”

  “你说得对,现在就看姓温的什么时候下台了,只要他一天不下台,卓老师可能就没好日子过——你说别人不知道你跟他的——夫妻关系——这个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怎么利用?”

  “别人不知道你跟他的夫妻关系,你就不会受到牵连,应该可以办出国的事,等到办成了,再利用你们的夫妻关系把他办出国去——”

  她听他的口气,好像她已经出国了一样,不仅好奇地问:“但是他这样的情况,国内又怎么会——放他走呢?”

  “那就看他在公安局有没有熟人了,如果有,他就能办到护照,只要有了护照,我估计他签证是没问题的,听说越是在国内受迫害的人,越好签证——”

  她想到这个前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不由得问:“我们两个人这样——你把小付办出去——我把卓越办出去——那我们自己呢?”

  “我们?我们永远都是我们,不论我们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们的心都是在一起的——我相信出国之后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就怕我出不了国——”

  “为什么你出不了?”

  “现在A大对出国卡得很严,听说考托福GRE什么的,申请都要拿到校长会议上去审批,以前是各院系就可以审批,说明现在收紧了,我能不能报上名都还成问题。估计师院那边也有类似规定,所以你很幸运,及时从师院调出来了——”

  “但是我跟钢厂子弟中学有三年合同——”

  “没问题,从准备托福GRE考试,到真的办成出国,也许真得要这么久——”

  她提议说:“如果你那边连考试都报不上名,那等我办好出国了,先把你办出去吧。”

  他笑了笑说:“你凭什么办我出去?我们不是夫妻,总不能办同学探亲吧——”

  她发现他们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果呆在国内,可能就永远不能获得自由身;但如果办出国去,至少黄海得把小付带上,她也不忍心丢下卓越在国内受苦,可能最终两人都把自己的配偶带出国去,还是恢复不了自由身,前途真是一片黑暗。两个人唯有对着那对鸳鸯石,海誓山盟又海誓山盟,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时间和运气之上。

  后来石燕跟姚小萍讲起办出国的事,姚小萍说:“你真的是运气啊,现在很多大学都制定了控制出国的政策,有的学校师更邪门,规定凡是家里有人在海外滞留不归的,一律不准参加托福GRE考试——如果我们师院有这一条,我就别想出国了,因为我弟弟在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