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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看他干吗?他已经不是你爸爸了。”

  “那谁是我的爸爸呢?”

  妈妈有点生气地说:“谁都不是你的爸爸,你没爸爸!”

  她还想问什么,但有人在敲门,妈妈打开门一看,是军代表。妈妈把军代表让进屋里坐下,军代表说:“今今,你到我家去跟卫国哥哥玩好不好?”

  她还没回答,妈妈就说:“我今今晚上从来不到外面去玩。”

  军代表面有难色:“我们要谈的事,孩子听见不大好吧?”

  “没事,我刚才正在跟她讲她爸爸的事呢,她也不小了,也该知道了,再说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我不告诉她,别人也会告诉她。”妈妈命令她,“今今,上床睡觉吧。”

  “我还没洗脚。”

  “睡吧,睡吧,一天不洗脚不要紧。”

  她赶快跑到床边,脱了外衣,上床睡觉。但她一点也睡不着,闭着眼睛装睡,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他们在做什么。

  军代表和妈妈坐在桌子的两边,低声说着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见。军代表手里捧着妈妈泡给他的茶,笑微微地说话,而妈妈则低着头,手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

  她从来没见过妈妈这幅模样,妈妈说话总是神采飞扬,有手势,有表情,有笑声,两眼炯炯有神,跟谁说话就看着谁,像这样默默无言低着头的情形,可说是从来没有过。

  过了一会,她看到妈妈用火柴棍一点一点挖桌子缝里的油泥。那是一张很旧的桌子,好像是几块板子拼起来的,板子与板子之间是一道黑黑的缝,低于桌面,像个小沟,里面是软软的黑油泥。

  她以前最爱用火柴棍挖那些缝里的黑油泥了,一点一点挖出来,堆在那道缝的旁边,形成一条黑黑的小山群,便很有成就感。但妈妈不让她挖,说那是桐油石灰,是用来粘合板子与板子的,如果都挖掉了,桌子就会散架,所以她再不敢挖了。

  没想到妈妈自己也挖起桌子缝的桐油石灰来了!

  军代表走了之后,妈妈关上门,她从被子里钻出来,问:“他走了?”

  妈妈吃了一惊:“你还没睡着?”

  “我还没洗脚呢。”

  妈妈在盆子里倒上水,招呼她洗脸洗脚,她问:“妈妈,你不是说不要挖桌子缝里的桐油石灰吗?怎么你今天自己也在挖呢?”

  妈妈好像正在想什么问题,被她打断了思路,愣了一愣,才说:“我挖了吗?我没注意。”

  爸爸搬走之后,有时会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跑来看她,每次都是慌慌张张的,说不上三两句话就要往回跑,说正在劳动,趁中间休息偷跑来的,现在得走了,不然被监督人员发现会很麻烦。

  爸爸叫她别告诉妈妈他来看过她,她真的忍着没告诉妈妈,怕妈妈生气了会骂爸爸。

  那段时间,她非常孤独,小朋友都不跟她玩,爸爸也不跟她住在一起了,妈妈虽然还跟她住在一起,但总是魂不守舍,沉默寡言。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暑假到了,妈妈对她说:“我们要到五中去集中学习两个星期,一星期才能回来一次,不能带家属,我想把你放在黄奶奶那里,让她照顾你。”

  她还记得黄奶奶,是她小时候的保姆,就住在学校旁边。妈妈生下她来,工作很忙,姥姥又不能来照顾她,学校也没有托儿所,妈妈就为她找了个保姆,是妈妈一个学生的奶奶。

  但黄奶奶自己还有孙子孙女需要照顾,虽然不是吃奶的孩子了,但也离不开大人,所以黄奶奶不能上他们家来做保姆,她妈妈就每天早上把她送到黄奶奶家,晚上下班了再接回来。

  黄奶奶把她照顾得很好,妈妈很感激,总是在讲好的工钱之外,再给黄奶奶一些钱和礼物。后来她长大了,不用保姆照顾了,妈妈还不时给黄奶奶送点礼物。有时爸爸妈妈都要带学生下乡劳动,也把她放在黄奶奶家。

  但她已经很久没去黄奶奶那里了,觉得有点陌生,想跟妈妈讲个条件:“我就待在家里不行吗?”

  “你这么小,怎么能一个人待家里,一待一星期呢?”

  没办法,她只好去了黄奶奶家。

  黄奶奶那里没人跟她玩,她只好玩黄奶奶的针线簸箩,是一个藤条编的脸盆大小的玩意,里面装着一些针头线脑,扣子夹子什么的,如果运气好,还能找到一分两分钱。如果能凑齐五分钱,就可以到小店子去买三颗薄荷糖。

  黄奶奶比前几年老了,精神也不大好,多半时间是躺在一个靠椅里打盹。做饭也没什么花样,每顿不是泡菜稀饭就是白饭里放点油放点盐放点酱油,炒热了,又当饭又当菜。

  每天吃过午饭,黄奶奶都要把她按在床上睡午觉,她胆战心惊地躺在黄奶奶身边,总觉得待会醒来,黄奶奶可能就已经死了,因为黄奶奶自己都说自己是“一幅死相,活不长了”。

  她问黄奶奶:“什么样的相是死相?”

  黄奶奶也不避讳,指着自己的脸说:“你黄奶奶这样的相,就是死相。”

  她仔细看了黄奶奶的脸,很多皱纹,眼睛下面很肿,牙齿残缺不全,头发快掉光了。她很庆幸地想:还好,爸爸妈妈和我都不是一副死相。

  黄奶奶睡着了的样子比醒着时还可怕,她吓得跑到黄奶奶脚头去睡,觉得那样可以离死神远一点。但她仍然睡不着,老是盯着黄奶奶的脚看,觉得黄奶奶的脚好奇怪啊,尖尖的,脚趾跑到脚底去了,脚后跟有很多裂口,看着就很干燥,恨不得吐点唾沫给黄奶奶抹一下。

  终于熬到了妈妈结束集中学习的那一天,她想到妈妈今天晚上就会来把她接回去了,感到好开心,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香。

  可能是这两个星期她一直没睡好,那天的午睡她睡得特别长,醒来时觉得太阳都快落山了。黄奶奶不在床上,她听见外面有很嘈杂的说话声,跑到窗子那里一看,外面有一大群人,正大声议论什么。

  有个中年女人说:“看来他是真的不想活了,水库多深啊,还在身上捆个大石头,那还不一沉到底?“

  一个男人说:“我们男人就是这样,想死就是真想死,不像你们女人,投河上吊都是用来吓人的,找个尺把深的水塘去跳,还要在水塘边哭个三天三夜,愁怕别人没听见不去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