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松树当轩雪满窗

  平若的居处本在瑛风堂,平宗为了便于看守,将他挪到了湖心岛上的一处画堂中,周围由亲信贺布卫里里外外布了三层守卫,只允许贺兰王妃和有数的十几个下人出入往来,一切其他闲杂人等都不得上岛。

  贺兰王妃带着从西域新罗南诏各地搜罗来的外伤药在平若的屋里守了整整三天,一边盯着人用各种药水给儿子擦洗伤口,一边自己以泪洗面,好容易熬过了最漫长的三天,平若终于从高烧中醒过来,拉着她的手叫了一声“阿娘”。这一声叫得不但王妃自己,连一众不眠不休伺候了他三日的婢女内官也都喜极而泣,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一片啜泣呜咽的声音。

  再出门来已经不知道天又亮了几回。门外仍是一片银装素裹,碧蓝的天上几缕流云悠闲游弋,雪白耀眼,刺得贺兰王妃不得不掩住眼睛,将两眼的泪水抹去。身边侍婢莺歌轻呼了一声:“咦,那是谁?”

  贺兰王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远远看见隔着湖水,西面岸上一处缓坡上,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迎风而立,几乎与周围白茫茫的园林景色融为一体。见王妃朝她望过去,白衣女子行礼致意,动作幅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姿态娴熟优雅,就像她生来每日都要如此行礼一样。

  “是那个女人。”另一个侍婢燕舞认了出来。

  “那个女人”是近日府中被人频繁议论的话题,贺兰王妃也听人说起过几次,只是她全部心思都挂在平若身上,哪里分得出精神去留意。此刻才认出来“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便连忙带着莺歌、燕舞越过拱桥快步迎上去。

  叶初雪裹着一件白狐裘氅,面色照例苍白,全身上下一片素白,只在耳边垂着一对红宝石的耳珰,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倒是在她腮边投下一抹浅淡的红晕。她一直含笑立在原地,直到贺兰王妃到了近前,才款款敛衽行礼:“王妃胜常。”

  贺兰王妃连忙趋前一步托住她的双臂阻止她行礼,小声说:“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多礼。”

  叶初雪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王妃误会了,我并不是什么公主。那个南朝长公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贺兰王妃意识到自己失言,登时脸上烧了起来:“哎呀,是我的错,妹妹你……”

  “我姓叶。叶初雪。”

  “叶妹妹,这名字可真好听。”王妃见机也是极快,一把挽住叶初雪的胳膊,亲昵地带着她往外走,笑道,“妹妹这两日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气色倒像是比之前好了很多。我这几日也没有顾上多关照,妹妹莫怪我啊。”

  “怎么会,娘娘对我已经是关怀备至。”叶初雪这话说得倒是出于真心。她被贺兰王妃带出宗正寺的时候除了平宗给她的那件锦裘大氅确实身无长物。进入晋王府这些天来,王妃本人虽然没露面,却有人源源不断送来衣服饰物日常所需各种用品。

  “只怕你瞧不上我们北方这些东西呢,跟南方是没法比的。”贺兰王妃说起这些来,满脸都是艳羡,“以前人家送来过一套金首饰,那花样手工,真是精巧华丽,远不是我们这儿的工匠能做出来的。所以我就吩咐她们,无论如何给你送去的东西务必要最好最精致的,不能让你笑话我们龙城的妇人不会打扮。”

  叶初雪微笑地听着她一路絮絮地说着,等她停下来才问:“世子伤势如何?我天天过来看看,他们不让我进去。”

  说起世子贺兰王妃就忍不住落泪:“不怕私底下跟你说一句,这下手也太狠了!身上从上到下就没一处好的。他一个孩子,再错也不用这么打吧,打坏了可怎么好。”

  永德思忖了一下,斟酌地说:“好在棍棒打不坏筋骨,多养养就好了。说来他还是心软的,到底没有下狠手。”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底隐隐抽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王妃不明所以,问道:“怎么?”

  “哦,没什么。”叶初雪赶紧摇头,仍旧跟上王妃的步子,“想起小时候看人打板子的事儿了。”

  王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她唇边笑意渺渺,双目却益发清冷如冰凌。

  叶初雪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若在以往也许会但笑不语,但今日不知为何,许是因为眼前这妇人所表露出来毫无心机的模样令她有那么一刹那放松了心中的戒备,轻声补上了一句:“我亲眼看着那人最后被杖毙。”

  “啊!”王妃近日尤其听不得“杖毙”两个字,惊得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瞪着她。

  叶初雪笑笑,反过手挽住她,笑道:“所以说殿下到底心软,杖毙不是没有,他只是不忍心而已。”

  王妃突然捉住她的手,疾行两步,将她带到一旁树林中,眼睛朝莺歌、燕舞瞟了一下,那两个婢女便乖巧地守在外面不敢再多走一步。

  “妹妹,你是阿若的救命恩人,我在你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妹妹,你说阿若以后可怎么办好?”

  叶初雪沉吟了片刻,问:“殿下对阿若的处置说什么了吗?”

  王妃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他要真有个话下来,我倒也好办。既然不杀,是逐是贬,好歹留条命在,我也都认了。只是都这些日子了,我连他的一个字也不曾听到过,他这些日子又忙,想见到他也难。妹妹,我知道你在他心目中是不同的,你要是能再帮阿若一次,便是我们母子的再生父母活菩萨,我以后日日给你念经求你福寿双全……”

  “王妃千万别这样。”叶初雪赶紧拦住她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能耐,这次不过是机缘巧合。”她略一沉吟,说,“我这几日帮你打听打听吧。”

  “如此就有劳妹妹了。”王妃长长地舒了口气,拉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知道话尽于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这才又与她相携从林中出来,一路朝着自己居处毗卢院行去。“妹妹初来乍到,这几日我关照不到,让你受委屈了,我带你见见府中其他姐妹,你放心,有我在,往后你们好好相处,别人不会冒犯你。”

  叶初雪略怔了一下。这几日平宗与贺兰王妃各自忙着,她的居处又远在山间,寻常见不到府中诸人,尤其是平宗的姬妾们。她心中满是别的计量,一直到贺兰王妃这话说出口,才赫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已经是平宗府中的侍妾,处事为人都要被纳入晋王府的规矩和气氛之中。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绝新的体验,甚至比她独自渡江北上更奇突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