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你

谈生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人人说他是个天真的人。他读书时离书很近，因为早已患了近视。祖上留下的恒产因为这几年收成不景气损耗了不少，谈生落到了卖田疗饥的地步，可是也没什么办法好想，只好读书避愁。

谈生夜里读书，常常读到天明。夜是很长的，而且很冷，只有他一个人，有的时候他会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想到他自己的孤独。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早已去世了，他和邻居来往很少，童仆早已四散，只剩下一个老妈子给他炊饭。谈生又把视线挪回到书本，人生短暂，经义永存，这些先贤圣哲，当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未免是孤独的吧。这时候灯突然灭了，有人进到他的房间里。

昏黑中，谈生触到了长发、腻肌、纤腰，她的身量细瘦，有孩子般的身体。她像猫儿一样蜷在谈生的腿上，抱住他的脖颈，热烈地吻他。谈生简直被弄糊涂了，疑心自己身在梦中。她卸下簪环放在桌上，那些珠宝在黑夜中依然发着光。她一件一件解开罗衣，搭在床边。她按住了谈生要去点灯的手。“不要用灯照我，”她说，“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不可以看见我的样子。”

谈生疑心她是私奔的婢妾，害怕被人知晓身份，不过她的举止谈吐，宛然有大家之致，不像淫奔之流。他甚至疑心她也许是他认识的人。他把自己平生见过的女子细想一遍，觉得她不可能是其中任何一个。她每夜都来，让他那间低矮的书房不再满盛孤独，在欢乐和战栗中度过每一个良宵。她总是在他醒来、纱窗透满阳光前就不见踪影。她有了身孕，他的手在她腹部摸到了令人心颤的胎动。她把新生的婴儿放在他旁边。这让他确认她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子，而他甚至没看清过她的容貌。

“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整整三年之后，你才可以在白天见到我。在此之前，不可以拿灯照我。”她对他说过多遍。

可是他太想看她了。她在他枕畔睡得很甜，散发着乳香，他轻轻地起身，点起了灯，端了过来。他看到他吻过许多次的眉心，稍微有些蹙着；他看到她的眼，睫毛覆着。他看到她如此美丽，后悔没有早点看到她，他有多爱她！他想看她的身体，奉献给他并为他养育婴儿的身体——他看到她的腿是惨白的骨。

“啊！”她醒了，哭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再忍耐一年呢？”

她系上裙子，掩住枯骨，拉起他的手，不再介意他手里举着灯。她让他跟着走了出来，一直向西走去。他终于来到了她的家里，这里宫室华丽，到处陈设着他不曾见过的东西。她拿出一件珠袍给他，让他好好地养育孩子。他突然如梦初醒：“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吗？”她以无数的热泪回答了他。几年以后他才知道，她是睢阳王已经故去的女儿，本来能够在他怀中得到重生的。有些性命攸关的爱情，越是恐惧失去，越是要永生暌离——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事出干宝《搜神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