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像牟颖这样的少年,原是没什么朋友的。管教较严的家庭,都让子弟莫要同他在一起。他在学堂的那几年,曾经把一位公子同学打伤。那公子有几个书童伴读,牟颖却只有一个老苍头送饭,饶是这样,他还是占了上风。他长得高大清瘦,性情孤僻,平日里喜欢裹了干粮,荒村野地里一个人乱走,邻里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他在家。他们说那都是他父母早逝,令他失于管教之过。

牟颖喜爱舞剑,也爱用弹弓射鸟,虽然没有教师教他,可他平日里以此为乐。他已经二十几岁了,家里的祖业不过是几亩薄田,吃喝有时候都成问题。牟颖意识到自己有必要寻一份生计,然而他左顾右盼,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他感兴趣的事情可以做。乡间的生活寂寞又漫长,日子一天天过去,牟颖仍旧是时常到处闲走,一副不事生产、贫穷邋遢的形象。

这一天,牟颖在一处几乎不会有其他人经过的荒野中迷了路。他在村酒店里喝多了几杯,醉得头晕。他随意躺下来,在荒地里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已经是红日西坠的时分了。他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似乎有另一个人也躺在不远的地方。

“怎么,是你吗?”牟颖走到那衣角飘飘的所在,看清地上躺着的人,不禁又骇又苦。“除我之外,难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你吗?你比我更早地睡在这里?”

那地上的是一具半掩在土里的尸骸,露出来的是半朽的头骨,两只眼眶又空又大,许多蚂蚁正忙着出出进进。牟颖又走近了一些。

“看你这副尊容,让我觉得是我自己睡在了这里一样。”

牟颖对着那尸骸大哭了一场。那是一具少年的尸骸,未朽的部分还显露出他的英俊。牟颖对着尸骸喃喃自语:

“我说,兄弟,你为什么死了?你死了,连尸骨都没有人收,连一具棺材都没有,死得这么寒酸。你这么又高又壮的,又在盛年,为什么就死在这里?你是一个孤单的人,你要是不死,说不定可以做我的兄弟。”

那萦绕他的身世之恸此刻化为辛酸,他哭了好久才住。费了很大的功夫,用身边携带的长剑,他在地上掘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等他掘完,月亮已经升高了,明晃晃地照着。牟颖把那又臭又朽的残尸挪到他新挖的坑里。

“兄弟,你就先住到这儿吧!我没有钱,连一口棺木也给你买不起。不过,等我不想活了,我可以到这里来陪你。”

牟颖埋好这位无名的兄弟,做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在上面做了一些标记。他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老苍头倚着门等他。看到他那副疲惫不堪又浑身恶臭的样子,老苍头叹息着摇头,再三说泉下的主人如果有知,知道自己生出的是这样的儿子,该有多么难过。

牟颖曾经喊市上最好的匠人为自己纹了满腿的花绣,几条青龙盘踞在他腿上,有时也为着这个原因,好人家的孩子都会远远地躲避着他。这天夜里,他梦到了一个身上有同样花绣的少年。牟颖觉得他长得好生面熟。

“谢谢你啊!”那少年对他叉手,手中提着一把剑。他穿着白练衣,衣袂在风中飘举,牟颖一下子想起来他是那位自己为其埋骨的少年。

“不必客气。”牟颖说,在那少年的丰神面前,他突然觉得有些局促。

“你问我为什么会死在那里,”少年不以为然地一笑,“其实说来也平常。兄弟平生,喜欢打家劫舍。兄弟是这里有名的强寇,叫作赤丁子,每日里不是杀人,就是放火,任什么深宅大院,都踏之如平地。钱财,是不愁的,取之不绝,过得舒心顺意。最后,和游侠儿打了一场,我刺了他三下,他刺了我一下子,正中要害,我就死了。”

牟颖脸上红了起来,他想到自己其实一无所长,虽然喜欢剑术,但其实没什么武艺。他想到曾被他同情着的这少年,其实过了他想要过的一生。“噢。”百感交集,他只好简短地说。

“你同我唠叨了半天,说自己不想活了,都是活得不痛快,所以想要死去。不如像我这样,痛快地活,痛快地死。”

牟颖心里爱极了这个少年,他此刻也正说中了他的心事。他一下子放下万般念头,连说:“对,对!”

牟颖和赤丁子握手谈了一夕,便决定结为兄弟。

二十年了,对牟颖来说,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从来没有改变过。然而从认识赤丁子这天起,一切不同了。

牟颖和赤丁子的第一个计划,是把县里老爷们的钱弄到牟颖家里来。赤丁子每出作案,牟颖只需在家迎候,便可见到他满载而归。“做人不如做鬼,”赤丁子豪气冲天地说,“做盗的时候,总害怕被人抓住,如今总算不怕了。”他跳到牟颖屋中,就着惨绿的灯光,笑嘻嘻的,两人豪气干云地数钱。

“我们现在有许多钱,”牟颖惋惜地说,“可是你却不能用。”

赤丁子看着他,叹口气:“我生前喜欢大把花钱,如今白看着这些,一个也用不成,这是做鬼第一件不好的事。第二件不好的事……”

牟颖问:“是什么?”

“我从前去别人家偷东西,看到长得漂亮的丫头媳妇,也便一起偷出来,天亮再放回去。钱不放回去,人是要放的。她们怕羞,从来不讲。如今这件好处,我也用不到了。”

赤丁子目光灼灼地看着牟颖:“我虽然死了,你还活着,你曾发誓和我同死同葬,我不负你,我要让你尝到我过去过的那种日子的滋味。”

邻家的少妇瓦姑,才十八岁,嫁过来已经一年了。赤丁子说,今夜他为牟颖把瓦姑偷出来。

瓦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牟颖吓得腾地站了起来。瓦姑进屋后一下子瘫倒在地,半天才醒过来。瓦姑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在梦中只觉得被一个人背了进来。瓦姑说,她认识牟颖,她从窗子里朝外看的时候常常看见他。瓦姑说,这可怎么是好,她要回家,可是家门一定是锁着的,在外面敲门,便会被问为何出去了。若是争问起来,她辩不清楚。瓦姑哭起来。

牟颖一直听瓦姑哭诉,他觉得全身都僵住了。他这才发现瓦姑果然如赤丁子所说,是个天然的美人儿。她有两只整天劳作的大手,荆钗布裙,却浑身上下洋溢着少女的美。在瓦姑面前,牟颖垂首无言。

这天晚上,哭累了的瓦姑睡床,牟颖睡在长板凳上。第二天白天,牟颖关紧了门,在门外上了锁,让人们都以为他外出了。他和瓦姑闷坐在房里。牟颖呆了脸,看瓦姑的美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瓦姑扑哧一笑,说,“这是什么怪?我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让人知道我和你在这里,怕不羞死人了。我家郎君说,你是个很奇怪的人,从来不跟人说话,像是谁也瞧不起。”